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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语赏析 |
孟开山今年已八十七岁,从十七岁的时候就已闯荡江湖,掌中一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大斧,很少遇到敌手。
“斧”太笨重,招式的变化难免有欠灵活,江湖中用斧的人并不多。
可是一个人如果能被人尊为“斧王”,还是很不简单。
近数十年来大概已经只有别人替他倒酒,能让他倒酒的人活着的恐怕已不多。
现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是个小女孩。
林祥熊就站在孟开山对面,孟开山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发现孟开山的脸色变了,本来赤红的脸,忽然变得像是外面那一池寒冰,完全没有一点血色,一双眼睛里也忽然充满恐惧。
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没有发怒。
他居然在害怕。
林祥熊忍不住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的却是个老太婆。
水阁里根本就没有小女孩,只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太婆,站在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子旁边。
两个人都穿着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比别人坐着也高不了多少,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刚从乡下来的老夫妻,完全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唯一令人奇怪的是,水阁中这么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等到老太婆开口,大家又吃了一惊。
她看起来比孟开山更老,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个小女孩。
刚才叫孟开山倒酒的就是她,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孟开山已经在倒酒——先把一个酒杯擦得干干净净,倒了一杯酒,用两只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这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孟开山道:“是。”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老了之后,就会渐渐变得多嘴。”
孟开山手已经在发抖,抖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若是已经变得多嘴起来,距离死期就不远了。”
孟开山道:“我什么都没有说,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老太婆道:“就算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这里的人现在想必都已猜出,我们就是你四十年前在保定城外遇见的人。”
她又叹了口气:“这地方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如果他们猜到这一点,当然就会想到那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们刀下的。”
她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没有一个笨蛋,的确都已想到这一点。
只不过大家却还是很难相信,这么样两个干瘪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么快的刀。
孟开山的表情却又让他们不能不信。
他实在太害怕,怕得整个人都已软瘫,手里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全都溅在身上。
老太婆忽然问道,“今年你是不是已经有八十多岁?”
孟开山牙齿打战,总算勉强说出了一个字:“是。”
老太婆道:“你能活到八十多岁,死了也不算太冤,你又何必要把别人全都害死?”
孟开山道:“我..我没有。”
老太婆道:“你明明知道,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了,你这不是害人是什么?”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把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废物,如果她想要这些人的命,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钟展忽然冷笑,道:“疯子!”
他一向很少开口,能够用两个字说出来的话,他绝不会用三个字。
老太婆道:“你是说这里有个疯子?”
钟展道:“嗯。”
老太婆道:“谁是疯子?”
钟展道:“你!”
红梅忽然也大笑,道:“你说得对极了!这老太婆若是没有疯,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孙伏虎忽然用力一抬桌子,道:“对!”
林祥熊也大笑,道:“她要让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墨竹冷冷道:“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
南宫华树叹了口气,道:“你们不该这么说的。”
墨竹道:“为什么?”
南宫华树道:“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个疯老太婆一般见识。”
这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完全没有把这对夫妻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这老太婆居然没有生气,孟开山反而有了喜色。
——只有不认得这对夫妻的人,才敢对他们如此无礼。
——既然大家都没有认出他们,所以大家都有了生路。
老太婆终于叹了口气,道:“我们家老头子常说,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少,活得就越长。他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
那老头子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也许只是因为他要说的话都已被他老婆说出来了。
老太婆道:“你们既然都不认得我,我也懒得再跟你们啰嗦。”
柳若松忽然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坐下来喝杯水酒。”
老太婆冷笑道:“这种地方也配我老人家坐下来喝酒?”
柳若松道:“这地方既然不配让两位坐下来喝酒,两位为什么要来?”
老太婆道:“我们是来要人的。”
柳若松道:“要人?要什么人?”
老太婆道:“一个姓商,叫商震。还有个姓谢的小丫头。”
一提起这两个人,她脸上又露出怒容:“只要你们把这两个人交出来,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在这里多留片刻!”
柳若松道:“两位要找他们干什么?”
老太婆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要他们多活几年。”
她的眼睛里充满怨毒:“我要让他们连死都死不了。”
柳若松道:“这里的丫头不少,姓谢的想必也有几个,商震我也认得。”
老太婆道:“他的人在哪里?”
柳若松道:“我不知道。”
那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头子忽然道:“我知道。”
老太婆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老头子道:“刚才。”
老太婆道:“他在哪里?”
老头子道:“就在这里。”
孙伏虎忍不住道:“你是说商震就在这里?”
老头子慢慢地点了点头,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孙伏虎道:“我们怎么没有看见他?”
老头子已经闭上了嘴,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既然说他在这里,他就一定在这里。我们家老头子说的话,连一次都没有错过。”
孙伏虎道:“这次他也不会错?”
老太婆道:“绝不会。”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你们若能把商震从这里找出来,我就..”
老太婆道:“你就怎么样?”
孙伏虎道:“我就..”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林样熊忽然跳起来,掩住了他的嘴。
老太婆冷笑,道:“商震,连这个人都看见你了,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只听一个人冷笑道:“就凭他的眼力,若是能看出我来,那才是怪事。”
商震的确应该来的,如果他来了,当然也会被安置在这水阁里。
他明明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奇怪的是,这个人说话的声却又明明是商震的声音。
大家明明已经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却偏偏还是没有看见他的人。
这水阁虽然不能算小,可是也不能算很大,他的人究竟藏在哪里?
他一直都在这水阁里,就在这些人的眼前,这些人都不是瞎子,却偏偏都没有看见他。
因为谁也想不到,名震江湖、地位尊重的五行堡主,居然变成了这样子。
水阁里的客人只有九位,在旁边伺候他们的奴仆家丁却有十二个人,六男六女。男的青衫白袜,女的短袄素裙,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刚从窑里烧出来的瓷人,沉默、规矩、干净。
每个人无疑都是经过慎重挑选、严格训练的,想要在大户人家做一个奴仆,也并不太容易。
但无论受过多严格训练的人,如果忽然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中间分成两半,都一样会害怕的。
十二个人里面,至少有一半被吓得两腿发软,瘫在地上,一直都站不起来。
没有人责怪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大家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他们一眼。
在这水阁里,他们的地位绝不会比一条红烧鱼更受重视。
所以一直都没有人看见商震。
商震一向是个很重视自己身份的人,气派一向大得很,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降尊纡贵,混在这些奴仆里,居然会倒在地上装死。
可惜现在他已经没法子再装下去了,他只有站起来,穿着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穿过的青衣白袜站起来,脸色发青。
现在大家才看出来,他脸上戴着个制作极为精巧的人皮面具。
林祥熊故意叹了口气,道:“商堡主说的实在不假,以我的眼力,实在看不出这位就是商堡主,否则我又怎么敢劳动商堡主替我执壶斟酒?”
南宫华树接道:“商堡主脸上戴的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制成的面具,你我肉眼凡胎,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梅花老人道:“据说这种面具当年就已十分珍贵,流传在江湖中的本来就不多,现在剩下的最多也只不过三四副而已。”
墨竹冷冷道:“想不到一向光明磊落的商堡主,居然也偷偷藏着一副。”
梅花道:“光明磊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有这种面具?为什么要偷偷地藏起来?”
墨竹道:“难道你忘了这种面具是什么做成的?”
林祥熊道:“我好像听说过,用的好像是死人屁股上的皮。”
梅花用力摇头,大声道:“不对不对!以商堡主这样身份,怎么会把死人屁股上的皮戴在脸上!你一定听错了。”
这几人又在一搭一档冷嘲热讽。
商震终于开口道:“你们说完了没有?”
林祥熊道:“还没有,我还有件事不明白。”
商震道:“什么事?”
林祥熊道:“今日这里的主人大宴宾客,筵开数百桌,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藏身,你为什么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偏偏要到这里来?”
商震道:“因为我本来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就算我的行踪败露,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侠义英雄,也不会让我死在一个邪魔外道手里。”
孙伏虎忽然跳起来,厉声道:“邪魔外道!谁是邪魔外道?”
商震冷笑,道:“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两人就是..”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已没法子说下去,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二三十道寒光往他打了过来,打的都是他致命要害。
第一个出手的是林祥熊。孙伏虎、钟展、梅花、墨竹、南官华树,也并不比他慢多少。这些人出身名门,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会使暗器。因为他们平日总是说暗器是旁门左道,总是看不起那些以暗器成名的人。可是现在他们的暗器使出来,不但出手极快,而且险狠毒辣,无论哪一点都绝不比他们平日看不起的那些人差。他们显然早已下了决心,绝不让商震活着说完那句话,每个人都早已将暗器扣在手里,忽然同时发难。
商震怎么想得到他们会同时出手?怎么能闪避得开?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了,因为他也想不到有人会出手救他。
忽然间,刀光一闪。银白色的刀光划空而过,二十七件各式各样不同的暗器立刻落在地上,变成了五十四件,每一件暗器都被这一刀从中间削成两半。
这二十七件暗器中,有铁莲子,有梅花针,有子母金梭,有三棱透骨镖,有方有圆,有尖有扁,有大有小,可是每一件暗器都正好是从中间被削断的。
这一刀好准,好快!
刀光一闪,忽然又不见了。那老头子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老太婆眼里却仿佛有光芒在闪动,就像是刚才划空而过的刀光一样。
可是两个人手里都没有刀。刚才那一刀是怎么出手的?怎么会忽然不见了?谁也没有看清。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商震忽然仰面长叹,道:“二十年来互相尊重的道义之交,居然一出手就想把我置之于死地,这种享有谁能想得到?”
他忽又冷笑,道:“但是我应该想到的,因为我看到的比你们多。”
老太婆道:“你看到的为什么比我们多?”
商震道:“因为刚才我一直倒在地上,连桌子下面的事我都能看到。”
老太婆道:“你看到了什么?”
商震道:“刚才他们嘴里在骂你是个疯子时,桌子下面的一双手却在偷偷地扯衣角、打手势,有些人的手甚至还在发抖。”
老太婆道:“说下去。”
商震道:“那当然因为他们早已猜出你是谁了,但是他们绝不能让你知道这一点。”
老太婆道:“因为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商震道:“所以他们一定要在你面前做出那出戏来,让你认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否则又怎敢对你那么无礼?”
老太婆冷笑,道:“这里果然没有一个笨蛋。”
商震道:“想不到我居然真的在这里,而且不幸又是他们的朋友。”
老太婆道:“他们既然已知道我们的来历,当然不会再认你是朋友了。”
商震道:“所以他们一定要对我冷嘲热讽,表示他们都很看不起我这个人,如果有人要杀我,他们绝不会多管闲事的。”
老太婆道:“只可惜我偏偏没有急着出手要你的命。”
商震道:“我既然还没有死,还可以说话,就随时有可能说出你们的来历。”
老太婆道:“只要你一说出来,他们也得陪你送命。”
商震道:“他们既然不把我当朋友,我当然也不会让他们有好受的。”
老太婆道:“他们一定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都不是笨蛋。”
商震道:“但是他们却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出手救我。”
老太婆冷冷道:“他们只怕也想不到我居然能救得了你。”
能在一瞬间一刀削落二十七件暗器的人,世上的确没有几个。
商震道:“林祥熊刚才掩住孙伏虎的嘴,并不是因为他已看出了我在这里。”
老太婆道:“可是他已猜出了我们家的老头子是谁?”
商震道:“他当然也知道铁长老一生中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的脾气,不知道的人只怕还很少。”
商震道:“所以他们更不能让我说出这个老头子就是‘魔教’中的四大长老之一,四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快刀。”
他毕竟还是说了出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墨竹已经纵身跃起,箭一般蹿了出去。
轻功的唯一要诀就是“轻”,一定要轻,才能快。
墨竹瘦如竹,而且很矮小。
墨竹绝对比大多数人都“轻”得多。
墨竹绝对可以算是当今江湖中轻功最好的十个人之一。
他蹿出去时,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能阻拦,只有刀光一闪。刀光一闪,他还是蹿了出去,瞬眼间就已掠过那一片冰池。
圆月在天。
天上有月,池上也有月。天上与池上的月光交相辉映。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这么样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轻轻快快地掠过了冰池。大家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他这个人忽然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没有人再动了。墨竹是第一个蹿出去的,他蹿出去的时候,别人也都在提气作势,准备往外蹿。可是现在这些人刚提起来的一口真气,忽然间都已化为冷汗。
刀光一闪又不见,可是这次大家都已看见,刀光是从那一声不响的老头子袖中飞出来的。他的袖子很宽、很大、很长。从他袖子里飞出来的那道银白色的刀光,此刻仿佛是留在那老太婆眼里。
老太婆忽然道:“你错了。”
商震道:“他的确错了,他应该知道没有人能从燕子刀下逃得了的。”
老太婆道:“你也错了。”
商震道:“哦?”
老太婆道:“你也应该听说过一句话。
商震道:“哪句话?”
老太婆道:“燕子双飞,雌雄铁燕,一刀中分,左右再见。”
她淡淡地接着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一刀从中间劈下去,你左边的一半和右边的一半就要再见了。”
商震道:“这句话说得并不好,但是我倒听说过。”
老太婆道:“你既然听说过,你就该知道,‘魔教’的四大长老中,只有‘铁燕’是两个人。”
她又道:“我们老头子的刀虽然快,还是一定要我出手,才能显出威力。”
商震道:“我也听说过。”
老太婆道:“可是就算我们两个人一起出手,‘燕子双飞’还是不能算天下第一快刀。”
商震道:“还不能算?”
老太婆道:“绝对不能。”
商震叹了口气,道:“可是你们的刀实在已经够快了!”
老太婆道:“你认为我们的刀已经够快,只因为你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天下第一快刀。”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那是把弯弯的刀,是..”
一直不大开口的老头子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也老了。”
很少有女人肯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可是她这次居然立刻就承认:“我老了,我真的老了,否则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多嘴!”
她脸上的表情看来还是很奇怪,也不知是尊敬,还是怨毒?是羡慕,还是愤怒?
这几种感情本来是绝不可能同时在同一个人脸上看到的,可是她对那把弯弯的刀,却同时有了这几种不同的感情。那把弯弯的刀,是不是青青那把弯弯的刀?这问题已经没有人能回答,因为这老太婆已经改变了话题。
她忽然问商震:“我能不能一刀杀了你?”
“能。”商震绝不是个自甘示弱的人,但是这次他立刻就承认。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你并不是个很可爱的人,你时常会装模作样,不但自以为了不起,还要别人觉得你了不起。”
商震居然也承认。
老太婆道:“你的五行剑法根本没有用,你这个人活在世上,对别人也没有什么好处。”
商震居然也不辩白。
老太婆道:“可是你有一点好处,你至少比那些自命不凡的伪君子好一点,因为你说的是真话。”
这一点商震自然更不会反对。
老太婆道:“所以我并不想杀你,只要你交出那个小丫头来,我就放你走。”
商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能不能先跟他们说句话?”
老太婆道:“他们是谁?”
商震道:“他们就是我以前总认为是我朋友的那些人。”
老太婆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朋友,你还要跟他们说话?”
商震道:“只说一句话。”
老太婆还没有开口,老头子这次居然抢先道:“让他说。”
很少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通常都比较有分量。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既然让你说,还有谁能让你不要说?”
她叹了口气:“就算你自己现在不想说,恐怕都不行了。”
于是商震就在孙伏虎、林样熊、梅花、钟展、南官华树这五个人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他放过了孟开山和柳若松。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听到他这句话的人,脸色又变了,变得比刚才更可怕。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们,也猜不出商震在他们耳边说的是什么。
“铁燕夫人”直到三十岁时,还是江湖中很有名的美人,尤其是一双匀魂摄魄的眼睛。
如果是在四十年前,她这么样看着一个男人,不管要那男人说什么,他都会乖乖他说出来,只可惜现在她已经老了。
大家都闭上了嘴,好像都已下定决心,绝不把商震刚才告诉他们的那句话说出来。
商震忽然道:“燕子双飞虽然杀人如草,说出来的话却一向算数。”
铁燕夫人道:“当然算数。”
商震道:“刚才你好像说过,只要我把那位谢姑娘交出来,你就放我走。”
铁燕夫人道:“不错,我说过。”
商震道:“那么现在我好像已经可以走了。”
他拍了拍手,又用这手把衣服上的尘土拍得干干净净,好像已经跟这件事全无关系:“因为现在我已经把她交了出来。”
铁燕夫人道:“交给了谁?”
商震道:“交给了他们。”
他指着林祥熊、孙伏虎、钟展、梅花和南宫华树道:“我的确把她带来了这里,藏在一个极秘密的地方。刚才我已经将那地方告诉了他们,现在他们之中随便哪一个都能找得到她。”
孙伏虎忽然怒吼道:“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商震道:“只要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到那里去找找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孙伏虎脸色发青,豆大的冷汗一粒粒从脸上冒了出来。
商震却笑了,笑得非常愉快,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变得这么愉快。
铁燕夫人道:“他们一定会抢着去找的。”
商震道:“哦?”
铁燕夫人道:“现在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就等于已经是五个死人。”
商震道:“哦?”
铁燕夫人道:“可是他们都不想死。”
商震道:“这些年来,他们日子过得都不错,当然都不想死。”
铁燕夫人道:“谁不想死,谁就会去找。”
商震道:“为什么?”
铁燕夫人道:“因为谁能把那小丫头找出来,我就放了他。”
商震道:“我相信你说的话一定算数。”
铁燕夫人道:“那么你说他们会不会抢着去?”
商震道:“不会。”
铁燕夫人冷笑,道:“难道你认为他们都是不怕死的人?”
商震道:“就因为他们怕死,所以才绝不会去。”
铁燕夫人道:“为什么?”
商震道:“因为他们不去,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要是去了,就死定了。
这一点他们自己心里一定全部知道。”
他居然去问他们:“对不对?”
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反对。
铁燕夫人有点生气,也有点奇怪:“难道他们以为我不敢杀他们?”
商震道:”你当然敢,如果他们不去,你一定会出手的,这一点他们也知道。”
他淡淡地接着道:“可惜那位谢姑娘还有位尊长,如果他们去把她找出来交给了你,那个人也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铁燕夫人道:“他们宁可得罪我,也不敢得罪那个人?”
商震道:“他们都是当今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联手对付你,也许还有一点希望,要对付那个人,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铁燕夫人道:“那个人是谁?”
商震道:“谢晓峰,翠云山、绿水湖、神剑山庄的谢晓峰。”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你要找的那位谢姑娘,就是谢晓峰的女儿。”
铁燕夫人的脸色变了,眼睛里立刻充满惊讶、愤怒和怨毒。
商震淡淡道:“燕子双飞的魔刀虽然可怕,谢家三少爷的神剑好像也不差。”
铁燕夫人厉声道:“你说的是真话?谢晓峰怎么会有女儿?”
商震道:“连你们都有儿子,谢晓峰为什么不能有女儿?”
铁燕夫人神情变得更可怕,一字字道:“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儿子了,谢晓峰也不能有女儿了。”
她的声音凄厉,眯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刀锋般的光,盯在孙伏虎脸上:
“那个姓谢的丫头藏在哪里?你说不说?”
孙伏虎的脸色惨白,咬紧了牙关不开口。
商震道:“他绝不会说的。少林门下在江湖中一向受人尊敬,他若将谢晓峰的女儿出卖给魔教,非但谢晓峰不会放过他,连他的同门兄弟都绝不会放过他的。”
他微笑,又道:“既然同样都是要死,为什么不死得漂亮些?”
孙伏虎嘶声道:“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商震淡淡道:“因为我不要脸,连死人屁股上的皮都可以戴在脸上,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江湖朋友若知道五行堡主居然是个这样的人,心里不知会有什么感觉。”
商震道:“我知道,那种感觉一定就跟我对你们的感觉一样。”
钟展忽然道:“他不说,我说。”
铁燕夫人冷笑道:“我就知道迟早总有人会说出来的。”
钟展道:“只不过我也想先跟商堡主说句话。”
他慢慢地走到商震身旁。
商震并不是完全没有提防他,只不过从未想到这么一位成名剑客居然会咬人而已。
他一直在盯着钟展的手,商震两只手都在背后。钟展附在商震耳边,悄悄道:“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的,就正如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借刀杀人一样,所以你才会听我说这句话。”
他忽然一口把商震的耳朵咬了下来。
商震负痛蹿起,孙伏虎吐气开声,一拳打上了他的胸膛。
没有人能挨得起这一拳,他身子从半空中落下来时,骨头至少已断了二十七八根。
钟展将他那只血淋淋的耳朵吐在他身上:“我知道你一定也想不到我是个这么样的人。”
铁燕夫人忽然叹了口气,道:“非但他想不到,连我都想不到。”
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当今江湖中的英雄豪侠如果都是你们这样的人,那就好极了。”
铁燕长老忽然道:“杀一做百,先杀一个。”
铁燕夫人道:“我也知道一定要先杀一个,他们才肯说。”
遇到重大的决定,她总是要问她的丈夫:“先杀谁?”
铁燕长老慢慢地从衣袖中伸出一根干瘪枯瘦的手指。
每个人都知道,他这根手指无论指着什么人,那个人就死定了。
除了南宫华树外,每个人都在向后退,退得最快的是梅花。
他刚想躲到南宫华树身后去,这根干瘪的手指已指向他。
铁燕夫人道:“好,就是他。”
说完了这四个字,她手里就忽然出现了一柄刀。
一把四尺九寸长的长刀,薄如蝉翼,寒如秋水,看来仿佛是透明的。
这就是燕子双飞的魔刀。
昔年魔教纵横江湖,傲视武林,将天下英雄都当做了猪狗鱼肉,就因为他们教主坛下有一剑、一鞭、一拳、双刀。
平时谁也看不见她的刀,因为这柄刀是缅铁之英百炼而成的,可刚可柔,不用时可以卷成一圈,藏在衣袖里。
只要这把刀出现,就必定会带来血光和灾祸。
铁燕夫人轻抚着刀锋,悠悠他说道:“我已有多年未曾用过这把刀了。
我不像我们家的老头子,我的心一向很软。”
她又眯起了眼看着梅花道:“所以你的运气实在不错。”
梅花一向是个很注意保养自己的人,脸色一向很好。
可是现在他脸上已看不见一点血色,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运气有什么好?
铁燕夫人道:“我还记得,我最后杀的一个人是彭天寿。”
彭天寿是“五虎断门刀”的第一高手。
五虎断门刀是彭家秘传的刀法,刚烈、威猛、霸道,“一刀断门,一刀断魂”,称霸江湖八十年,很少有过敌手。
彭天寿以掌中一柄刀横扫两河群豪,四十年前忽然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已死在燕子刀下。
彭天寿是孟开山的好朋友。
听到这个名字,孟开山的脸色也变了,是不是因为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保定城外长桥上那件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事?
铁燕夫人道:“我用杀过彭天寿的这把刀来杀你,让你们的魂魄并附在这把刀上,你的运气是不是很好?”
梅花已经是个老人,最近已经感觉到有很多地方不对了,只要一劳动,心就会跳得很快,而且时常都会刺痛。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
他应该不怕死的。
可是他忽然大声道:“我说!你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老人的性命已不长,一个人应该享受到的事,他大多都已享受过。
现在他还能够享受的事已不多。
奇怪的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铁燕夫人道:“你真的肯说?你不怕谢晓峰对付你?”
梅花当然怕,怕得要命。
但是现在谢晓峰还远在千里外,这把刀却已在他面前。
对一个怕死的人来说,能多活片刻也是好的。
梅花道:“刚才商震告诉我,他已把那位谢姑娘藏在..”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忽然间刀光一闪,他的咽喉忽然就已被割断。越怕死的人往往死得越快,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非常奇怪。铁燕夫人手里有刀。割断梅花咽喉的这一刀,却不是她的刀。她看见了这一刀,但是她居然来不及阻挡。梅花也看见了这一刀,他当然更没法闪避。这一刀来得实在太快。刀在丁鹏手里。大家看见他手里这把刀的刀光时,还没有看见他这个人。大家看见他这个人时,梅花的咽喉已经被他的刀割断。刀尖还在滴血。这把刀本来就不是那种吹毛断发、杀人不带血的神兵利器。这把刀只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刀,只不过刀锋是弯弯的。铁燕夫人笑了。现在她虽然已经是个老太婆,可是一笑起来,那双眯起来的眼睛还是很迷人,仿佛又有了四十年前的风韵。现在还活着的人,已经没有几个看到过她这种迷人的风韵。看见过她这种风韵的人,大多数四十年前就已经死在她的刀下。那些人究竟是死在她刀下的,还是死在她笑容下的?恐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太清楚。只有一点绝无疑问。那时她的刀确实快,笑得的确迷人。那时看见她笑容的人,通常都会忘记她有把杀人的快刀。
现在她的刀还是很快,很可能比四十年前更快,但是她的笑容已远不如她四十年前那么迷人了。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只不过久已养成的习惯,总是很难改变的。
她准备要杀人时,还是会笑,她已准备在笑得最迷人时出手。
现在已经是笑得最迷人的时候。
她还没有出手。
因为地忽然觉得她准备要杀的这个年轻人很奇怪。
这个年轻人用的也是刀,就在一瞬前,他还用刀杀过人。
奇怪的是,如果不是因为他手里还有把滴血的刀,无论谁都绝对看不出他在一瞬前杀过人,更看不出他的刀有那么快。
他看来就像是个刚从乡下来的大孩子,一个很有家教、很有教养、性情很温和的大孩子,仿佛还带着种乡下人的泥土气。
而且他也在笑,笑得也很迷人,很讨人欢喜,甚至连她都有点怀疑,刚才一刀割断梅花咽喉的,是不是这个年轻人?
出现的是丁鹏。
了鹏笑容温和,彬彬有礼,让人也很容易忘记他手里有把杀人的快刀。
他微笑着道:“我姓丁,叫丁鹏,我就是这里的主人。”
铁燕夫人也带着笑,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总算还是来了。”
丁鹏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来的。”
铁燕夫人道,“哦?”
丁鹏道:“贤伉俪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就已知道。”
他笑得更温和有礼:“那时候我就已应该来恭候两位的大驾。”
铁燕夫人道:“那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来?”
丁鹏道:“因为那时候有些事我还不太明白。”
铁燕夫人道:“哪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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