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悬念,已有无数写作参考书讲述这个主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由于武侠小说是网文小说前身,依然选取小黑黑天的《纸上谈庸》关于悬念的见解,以抛砖引玉。
悬念制造戏剧性的效果一般来说没有矛盾那么强烈,但在制造张力和追读效应方面却极具优势。
悬念最核心的本质有两点,一是不全,一是价值。
悬念通过“不全知”的格局,利用读者的求全心理来制造追读效应。
同时,“悬而未决”的格局也具有“抻而不断”的从容属性,因此可以制造持续绷紧的张力。
当然,仅凭“信息不全”是不够的,缺失的信息必须得是读者认为有价值的,或是将这个信息补全之后使得故事的整体有价值(其实这种情况最多),否则毫无意义。
就像周伯通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不会让人追问“后来怎样”的。
换句话说,要让读者“在乎”才行。
“在乎”才能引起移情,移情才能关注,关注才能追读,关注才能体会到张力。
也就是说,悬念所涉及的事件越重大,就越能引起读者关注。
当然,这也并非绝对,有些作者写作功力深厚,能利用原本普通无趣的事件制造出优质的悬念。
就像武功高手一样,只要稍有可资借力之处便可以周旋。
也就是说,悬念的价值具有一定的相对性,悬念的价值和悬念的效果未必成正比。
如果作者处理得好,就可以利用价值较低的事件制造出尽可能浓重的悬念效果。
但如果功力平平,即使是重大事件也未必能制造出好的悬念效果。
可见,只要写作功力到位,几乎无事不悬念,无处不悬念。
所以说悬念的效果常常是通过运用文艺技巧而形成的,并不完全受事件本身价值高低的限制。
毕竟人可以对所有经历过的“人事”产生心理上的感应,只是强弱不等。
而人的心理感应是波动变化的,即使较弱的感应也可以在文艺技巧的刺激牵引之下得以增强。
所以理论上读者可以在乎所有的事件。
一、悬念的设计
设计悬念在技术上并不难,但设计高质量的悬念显然不是易事。
金书中典型的悬念不是很多,但大都比较上乘,金庸对这些悬念的设计在预测、结构、衔接、收官、显隐、节奏、效率、程度等几个方面都有很多技巧值得学习借鉴。
1、预测
要做到让读者对悬念的结局“难以预测”,这是设计上乘悬念最起码的要求。
目的是不让读者掌控局面,如果读者能够猜到脉络走向和事件结局,悬疑感会大幅度和低,读者还会对作者产生轻视。
一是在设计悬念时多给出一些可能性,什么都不太确定,简称“多向”。
这种多元化的设置可以让读者无法聚焦,在连贯流畅的阅读中也无法将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周全,自然也就难以预测。
此外,这种处理还可以使悬念设计的结构空间比较松活,给后文揭开悬念的答案时留下周旋的空间,降低解释的难度。
但缺点是容易导致事件的框架不明确,阅读坐标模糊。
第二种技巧是将所有的常规途径都填死,让悬念成为无解的“死局”,最后却别出心裁给出一个叫人拍案叫绝的答案,简称“坐实”。
但这种处理显然难度极大,如果驾驭不了,往往导致最后的解释牵强生硬,弄巧成拙。
三是利用精彩的后序情节牵引读者投放到前序悬念中的注意力,让人无暇顾及对前序悬念的猜测,简称“牵引”。
一般来说,人的思维在单位时间内只能关注一个焦点。
所以,如果后序情节精彩纷呈,读者的注意力就会被新的焦点占据,从而削弱对前序悬念的关注度。
这是一种很讨巧的手法,在悬念真相比较容易猜测时运用效果最好。
但缺点是精彩情节如果篇幅过长,容易切断前序悬念已经形成的张力带,给后文勾回到悬念主线带来难度。
四是逐步给出更多的悬念,前序悬念刚被读者猜到了一些端倪,后序悬念便又递呈了不少谜团,简称“递增”。
这些悬念叠加累进,让读者如堕五里雾中而无力猜测。
但缺点是容易造成焦点分散,加重记忆负担和阅读疲劳。
可见“迷雾重重”的格局未必能很好地吸引读者。
五是误导读者。
读者按书中给出的信息进行猜测,原本以为结局会是如何,但却出乎意料之外,甚至和预测的正相反。
这种技巧很高明,但难度很大。
既要求过程设计精巧微妙,又要求误导信息在某种程度上“保真”且“合理”,不能为了误导而误导,否则会造成文本逻辑难以自洽,结局没有说服力。
更重要的是整个过程要淡然施为,不着痕迹,以免让读者猜到作者的意图。
其实误导跟坐实有很相似的地方,差别在于“误导”所给出的信息是“真而不实”,而“坐实”所给出的信息是“真而实”。
六是故意漏缺关键信息。
这一条很简单,如果将关键信息都缺省掉,直到最后才给出,读者自然再聪明也无法在过程中猜测出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这种方式很省力,也很安全,但缺点是格调不高,有耍无赖的嫌疑。
不过武侠小说只是借助悬念手法,跟推理小说终究不同,所以在情节发展到后期才给出关键信息是可行的。
其实严格来说漏缺并不是什么防止悬念被猜测的技巧,它就是悬念本身的缺失信息带来的固有效果,只是缺失的信息比较关键而已。
但关键与否却又并没有绝对的标准,很大程度上终究是由人为判断的。
七是淡化关键信息。
这是一种很高明的技巧,但分寸难以掌握。
读者通过关键信息往往能猜测到悬念的真相,但如果直接漏缺又会影响到品味,因此可以改用淡化的方式进行处理。
淡化即轻描淡写地给出关键信息,字数较少,词句意义轻浅,行文滑溜,总之是一种不经意的感觉。
一般来说其周边文字的意义相对比较浓重,可以很好地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从而忽略掉关键信息。
八是设计矛盾表象,“既……,却又……”,让读者无法理解,无所适从,无法确定何真何假,自然也就无法猜测到真相。
但是这种方式颇有难度,矛盾的两方面都要合情理才能立得住,如果滥用最终解释起来很牵强。
2、结构
是指给出信息和缺失信息形成的框架模式。
优质的悬念要求事件的大致框架交待得比较清楚,并交待出悬而未决的内容的某些属性。
换句话说,至少要让读者知道事件是怎么回事(外围界线),也大概知道在后文中要寻找的目标对象是什么性质(指定方向)。
这就要求给出信息要比较到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事件交待得比较清楚。
同时自然也就要求缺失信息不能太多,且属性要比较明确。
此时,事件比较清楚但少量关键信息缺失,这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做到既提升悬疑效果又削弱各种不良效果。
这种优质悬念所体现出来的格局模式其实就是前文提到的“执多望少”,就是“相”。
在这种模式下,两种信息的比例关系恰到好处。
给出信息再多一分则偏于饱满,会减损悬疑效果;缺失信息再多一分则结构不清,目标模糊,焦点分散,细节杂乱,支节冗繁,难以整合,不但会减损悬疑效果,还会增加诸多不良效果。
对于悬念而言,有一个基底较宽的事件作为背景更能让读者产生稳定感,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良性阅读体验。
而指定方向明确且信息单一可以减少记忆量,有利于读者在意识中保持对悬念指向的长期“提携”,避免因为中间穿插内容过多而造成前期目标被淡忘,可以防止意识链的断裂。
笔者称这种稳定宽厚的事件基底为“坐阵”,如果间隔一段篇幅才给出真相则称为“远望”。
“执多望少”的格局如果给出的信息不算太少,揭露真相的位置又比较靠后,便往往是“坐阵远望”的格局。
需要说明的是,事件的外围是指阅读到当前阶段时已经确定的边界,未必是后来整体事件的外围。
因为悬疑小说的完整事件常分阶段给出,而且中途还可能会有若干次翻转,所以不同阶段的事件外围显然不一样,越到后来越扩大。
当然,这种“执多望少”的模式并不是绝对的,另有一种模式正相反,已知信息特别少,未知信息很多,事件的外围边界并不确定。
整个故事的发展过程就是用已知去关联未知,触探事件真正的外围边界,由点及面,使局面越来越明朗化。
但这种模式处理起来难度较大,已知信息应该保持稳定明确,避免游移,过程链避免断裂。
紧密贴合主观视角,增强代入感,要具备指向性、目标性、任务性。
这种模式的悬念结构在金庸小说里体现得较少,在《侠客行》里比较典型。
但很有意思的是,金庸虽然很少用这种模式建构典型的悬念,却经常按这种模式进行叙事。
这种叙事手法可以制造持续不断的轻微悬疑效果,维持基础的行文张力,从而保证追读效应。
笔者称之为“微悬念”。
3、衔接
武侠小说不是悬疑侦探小说,悬念手法只是辅助性技巧,所以金书中很多悬念其实都构不成链条。
能构成链条的主要有《连城诀》、《侠客行》和《雪山飞狐》,这就涉及到悬念的衔接技巧。
前后悬念之间的衔接要环环相扣,互渗交叠,主要起到维持张力的作用,笔者称之为“咬合”。
需要注意的是,后序新悬念切入之后,前序旧悬念最好给予一定的解决,否则环环相扣就会变成层层叠加,从而增加记忆难度、加重阅读疲劳。
当然,这并非绝对,与作者的功力也有很大关系。
在设计咬合链条时,后序新悬念一般是由新的出场人物携带而来的。
新人物的身份和经历从未知到已知的过程本身就具有悬疑效果,而最主要的是新人物的背景故事中可以夹藏新的悬念。
(其实金庸小说情节的续接转场大都是靠人物的切入来推动的,这种习惯自然也体现在了悬念的咬合上。)
咬合的设计并不难,但需要说明的是,悬念未必非要形成咬合链条。
因为能够引起追读的内容很多,都可以保证阅读的整体感和连贯性,不必为了刻意设计悬念的咬合而影响整体质量。
4、收官
收官就是给出最后的答案。
一般来说优质的悬念都要有始有终,至少到了最后要把核心关键的问题说清楚。
因为从阅读心理角度来看,悬念的效果虽然主要体现在过程中,但其价值却要以结果为转归才能得到完善和升华。
当然,未必所有悬念都要直接充分地揭晓答案。
有时候书中给出了若干隐含线索,读者可以自行脑补串连整合。
有时候真相并不是一种必然,而是一种小概率的可能性,作者朝这个方向给读者一些提示即可。
这两种情况,收官的时候都不用解释得太细致,不必挑明,以免着痕迹,要牵引读者自行分析推敲。
这种有适当留白的收官方式效果反而更好,因为人总是会执着地认同自行推想所得出的结论。
这也算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一种“会心”交流,可以增加小说的品味。
而关于收官,最重要的是合情理。
很多人常常为了悬念而悬念,导致最终无法合理解释。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首先要在设计整体情节之初就要将大概方向想好,做到心中有数。
要先有悬念的答案,再设计悬念的结构。
这既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创作意识。
金庸的创作态度应该就是这样,所以他的一些小说虽然悬念重重,转折频多,但整体上却并没有飞扬跳脱之感。
其次,在设计悬念时还要留下一定余地,不能将信息“坐实”,以便收官时周旋。
这一点前面提及过。
第三,收官时从“人事”角度进行解释可能会更合情理。
因为人性非常复杂,人的情感也波动可变,所以“人事”原因可以提供更多的可能性,利于解释收官。
5、显隐
好的悬念要做到隐而不显,要把目的放在表象后面,无形无相、无痕无迹,有如羚羊挂角方为上乘。
这就要求将悬念放置在精彩情节当中,用情节吸引读者注意力,同时轻巧无痕地暗中建构悬念。
“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而等到读者将一段精彩的情节读完之后,悬念架构已经进入了读者心里。
此即“润物细无声”的“潜行”原则。
此时的读者是后知后觉或者感而不觉的。
因为知觉常产生抵触,抵触常导致“作者企图”难以切入。
因此上乘的手段常将真正的意图放置在表象之后隐藏起来,从而使负面作用最大限度地被抑制或淡化。
所以要以华彩表象为肉,以悬疑里相为骨,骨肉相得,深析层次分明,粗看浑然若一。
其实这一点跟前面提及的“牵引”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之处。
此外,还要尽量回避那些直白而机械的语句,像什么“到底是谁干?”,“到底是谁?”,“缺少的秘诀到底是什么?”之类的,这是最愚蠢幼稚肤浅的处理手法。
因为读者又不是傻子,格局已经很清楚了,出于本能也会在心里发问,作者又何必像小学生读课文一样直接说出来?
越是这种刻意的话越要轻提慢点,以免着痕迹,其实最好隐去不说。
就算要用,也尽量不要放在旁白里,那是很不明智的。
要顺着人物情绪的变化将其放置在人物的心理活动和语言中,更显自然合理。
其实这就是一笔多用中的借势技巧。
6、节奏
悬念本就吊人胃口,此时再用各种从容手法适当压制读者的欲望,控制行文节奏,使文势从容,便可以增加追读效应。
但是悬念和情节不一样,悬念的本质只是结构,这副“骨架”上要附有“皮肉”才是情节。
所以悬念本身并没有节奏属性,从容手法对悬念追读效应的放大,其实是通过对情节节奏的控制间接实现的。
增加从容手法在悬念的铺设和解答两个过程中都能起到增加追读效应的作用,在解答过程中更为明显,以“间断”、“间插”和“抻法”最为常用。
7、效率
优质悬念应该是高效率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悬念建构铺设的过程要迅速高效。
因为只有悬念建成之后才能产生追读效应,如果效率低下,追读效应起效便较晚,中间容易断条。
所以要利用尽可能少的材料或文字迅速将悬念建设完成,悬念的设计也会因此显得简练而到位。
二是同一个悬念要关联尽可能多的“人事物”。
因为这种处理可以使“人事物”等元素围绕着同一个悬念形成密切立体的交互关系,使悬念结构和情节紧密贴合,同步变化,从而增加整合感。
这么处理之后,书中大部分元素就都被这些固有的悬念集结在了一起,承载悬念的那些情节就会显得饱满、凝聚、少冗余、整合性强。
因此这一点属于关联高效,在悬念的建构和解答两个过程中都能发挥作用。
很多作者在设计悬念时却往往是为了悬念而悬念,这使得悬念结构比较孤立,跟情节之间的关系较为疏远,从而严重影响小说的质量。
而这就是悬念的关联效率不高的坏处。
8、程度
好的悬念当然要有较高的虚引效果,否则难以令读者追读。
悬念基础的虚引效果当然是由其基本结构决定的,不可改变,但通过一些手法可以在阅读体验的主观层面上进行适当增益。
最简单最直接的就是反复提及。
每提及一次就引起一次读者的关注,悬念性质虽然没变,但从阅读体验的主观角度看,虚引效果会因此而增加。
当然,直接用旁白的方式反复提及水准比较低,最好借助文中固有的材料顺势提出,比如通过人物的语言或心理活动。
第二种方法是烘托渲染。
即通过氛围或人物的语言、表情、眼神、心理等方面的夸大表现对悬念的虚引效果进行放大。
第三种方法就是递增叠加。
被读者认为具有相关性的不同悬念逐一或同时出现的时候,各自的体验会累加在一起,互相助力,总体的虚引效果便会因此增加。
需要说明的是,当局面越来越明朗化时,运用上述三种方法虽然仍可以制造更显著的虚引效果,但悬疑色彩其实是减轻的。
因为未知信息越多,悬疑色彩才越重,而虚引效果的程度跟未知信息的多少没有必然关系。
第四种方法是分步递呈。
即将一个悬念的全部信息分若干步交待给读者,真相逐渐揭露,局面越来越清晰。
其每一步都看似将悬念的解答向前推进了一个阶段,但完整的真相直到最后才会给出。
这些分步给出的信息链条牵引着读者,读者越来越急于想知道完整的真相,虚引效应便因此而加重。
这种处理方式的原理非常容易理解,其实就是“逗引”,而发展到中后期时则是“执多望少”的模式。
第五种方法是翻转。
所谓翻转即读者预期的猜测和给出的部分真相并不相符,使读者的阅读心理形成了反差。
这种反差可以适当打击读者的“俯视”心态,形成心理上的挫败感,从而促使其更加急于想知道完整的真相,增益虚引效果。
第六种方法是矛盾。
即同时制造对立的表象,让读者无法确定方向和性质,这自然会使读者急于想知道真相是什么,从而增益虚引效果。
第七种方法是望梅。
所谓望梅手法即有意无意地给出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凭借这些信息并不能直指悬念的真相,但其实又有一定的相关性和暗示性。
此时读者便会产生纠结的心态,觉得离答案只差一层窗户纸了,因此更急于想知道答案和自己猜想的到底一不一样,增益了阅读期盼,增益了虚引的程度。
这类信息笔者形象地称为“鸡胁信息”,这种手法则常用于凭阅读直觉比较容易猜到答案的悬念。
这种处理跟分步递呈有些类似,但程度更弱一些,有轻微撩拨挑逗的意味,不过似乎更有品味。
不过望梅这种处理手法很不容易掌握分寸,稍弱一点就仅仅剩下悬念的基本结构了,并非额外的增益处理;但稍强一点又显得过于刻意,有损品味,不利于虚引程度的增益。
由此也可见,追读效应的程度跟悬念的程度未必成正比,因为追读效应的来源不只是悬念。
有时悬念虽然质量平平,但其所着落的情节主体本身却足够吸引人。
此时,读者的阅读重心更偏于想看到事件的发展和结局,而这种诉求也一样能表达为追读效应。
小结:需要说明的是,上述这些增益虚引效果的处理手法有些时候就是悬念的基础结构本身,两者之间并不能划分出绝对清晰的界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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