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五四」以来,除鸳鸯蝴蝶派等通俗写作外,中国作家写作大多数运用西方手法,以一种十分欧化的语言和形式去写作,虽然这样也丰富了汉语的写作天地,但也使中国的现代小说与传统写作之间产生了断裂。金庸作品却是颇传统的,依他自己的话,他的武侠小说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小说描绘的世界、所写的是中国的事。林以亮认同金庸的看法,他表示,金庸的武侠小说集儒释道於一身,兼顾传统的忠孝仁义理念,再加上未曾欧化的生花妙笔,都是吸引读者的重要因素。
上面谈到金庸的文字没有「五四」以来欧化白话文的毛病,与明清的笔记文学和晚清的小说有相继承的关系,而且精益求精。阿城曾经批评「五四」以后的白话文,只有「白话」而无「文」,后者指中国文言写作中的特有文采。
金庸在一次访问中曾指出,现代有些作家不注重文字,文笔公式化、写作方式欧化,缺乏中国传统文字风格。他认为中国传统文体、美的文字,一定要保留发展。「假如写小说讲故事、讲思想讲主题,而文字不美,假如中国精练独特的俊美文笔风格渐渐不为人重视了,那是很可惜。」金庸是很注重文字功夫的,他花了十年时间来修订他的十五部小说。他的文字十分精练典雅。资深报人胡菊人曾表示,他最欣赏的是金庸典雅的文言白话。
金庸的武侠小说,大部分都放在一个历史架构中,除了《天龙八部》之外,如《书剑恩仇录》、《鹿鼎记》是讲反清复明,而《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则是抗御元兵的。金庸对小说的历史感很重视。金庸很欣赏西方拉丁语系中,历史与故事是同一个字History,他过去曾办过《历史与武侠》,恐怕与此也有关。《鹿鼎记》有很大篇幅写康熙,具有史料价值。看来,金庸对清史是下过苦功的。
走笔至此,我想说的是,金庸是根深叶茂的大树,是扳不倒的。台湾清华大学教授沈君山在台北「金庸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作专题演讲时指出,金庸影响超越国界,对华人文化影响空前。中国以前小说登上学术殿堂,是士大夫从上而下推动;金庸小说则是群众力量促使走入学术殿堂,群众力量营建的根基是再坚实不过的,作为金庸作品的这作文学丰碑,将会在历经时间长河的洗刷刻蚀后而屹立不倒的。
第三点,我要讨论的是金庸的创作观。亦即今庸本身在创作上的信念。
一、以人物为主:一般而言,西方小说家依其写作的重点可分成三类∶(一)重心在描写背景(Setting);比如英国小说家哈代(ThomasHardy)与美国小说家德茶赛(TheodoreDreiser)的小说。(二)以情节(Plot)为主,比如美国小说家奥‧亨利(O’Henry)与爱伦坡(EdgarAllenPoe)小说。(三)以人物(Character)为主的小说,比如英国小说狄更斯(CharlesDickens)与乔也斯(JamesJoyce),俄国小说家托尔斯泰(LeoTolsloy)与杜斯托也夫斯基(FyodorDosloevsky)的小说。不过,中国古典传统小说大致是以人物为主的。例如「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读者看完这些小说许久之后,什麼场景,什麼情节大概不太记得,不过脑海里对其中的主要人物,像林黛玉、孙悟空、鲁智深这些人一定会有很深刻的印象。至於金庸自己的写作,则符合中国古典传说的精神,也是以「塑造人物」为主。他自己便曾经说过,他的武侠小说写作乃是以人物为核心,就人物的个性发展该有的情节事件(参阅「诸子百家看金庸」〔三〕,页一二Ο)
二、为艺术而艺术:我们知道无论是中西两方的作家,在创作的信念上,基本上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人生而艺术」,如托尔斯泰是典型的代表。另一种是为「艺术而艺术」。如英国的唯美大师王尔德,美国的爱伦坡。前者倡言「文以载道」,文学应有助益於世道人心。后者则强调,文学不服膺於任何道德、政治、社会的目的,旨在追求美,表现美感而已。金庸对於文学艺术的信念,显然属於后者。他就曾经这麼说过:「我个人不想把文学当成是一种影响社会的工具。我觉得这些都是副作用,艺术本身还是艺术,他并不是追求什麼目的,只是追求美感。」
三、描写坚毅卓绝的人性:美国大文豪福克纳(WilliamFaulkner)在他的「诺贝尔文学奖致答词」中曾说:「诗人和作家的责任,便是要写出能同情,牺牲与忍耐的人的灵魂。」这种强调坚毅卓绝人性描写的作家之写作责任,可以说在金庸的小说中找到了很好的印证。因为依照金庸自己的说词,他最喜欢的人物便是「在艰苦的环境下仍不屈不挠,忍辱负重,排除万难,继续奋斗的人物(「诸子百家看金庸」〔三〕,页一三八)。而私下里他最喜欢,最同情的人物莫过於「杨过」和「乔峰」,当然,主要原因在於这两人最能具现不屈不挠、忍辱负重的人性形象。不过,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今天我们的座谈会选择了以这两人为重心写成的「神雕侠侣」和「天龙八部」,意义自然不寻常了。
第四点,我想谈的是金庸武侠小说的特质,也就是探讨金庸武侠艺术的成功所在。
一、典型清纯的中国文字:金庸本人原来虽然学的是「外文」,可视他并没有像一般学外文者的通病,写出不中不西,不沦不类的欧化文字。反之,他的文字自然清新,没有文艺腔,读起来令人觉得心花怒放。他曾信手将自己所写过的小说编成一副对联,内容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是见他在文字运用上「出神入化」的功力。
二、风格独创:金庸之所以能在当今武侠小说界中,脱颖而出,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於今庸在题材的选择上,经常有大胆创新的尝试,并且成功的克服一切创新途中所需遭遇的困难。比如在「神雕侠侣」中,金庸便打破了武侠小说读者心理上对於男女主角的期待。他大胆的描写的是一对「天残地缺」的男女。男的断臂残废,女的遭恶人夺去宝贵的贞操。而在这种不讨好读者的困境前提下,金庸却能以一枝生花妙笔,扭转乾坤的将这一对充满悲剧性的,苦情男女的爱情故事,幻化为叫人心醉魂牵的理想情爱的「意境」(借用王国维「人间词语」语)。
三、悲悯的语气(Tone):一个作家的胸襟怀抱,往往可以从他写作的语气里,看出端倪(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形)。比如张爱玲来说,由於她出生於没落的大家庭中,身遭婚姻的挫败,再加上她聪明过人,读她的作品,往往给人「美而冷」的感觉,有时甚至还令人感到「残酷」(读她的「半生缘」时尤然)。这便和读金庸的感觉不同,金庸的作品给人的是「温馨」的感觉。具同侪作家们的说词,我们知道金庸本人,个性温厚,胸襟开阔,古道热肠,对待朋友,仁至义尽。而些「悲悯宽容」、「温柔敦厚」的人格特质,也正是他的小说中,文体语气的风格特质。比如在「神雕」中,金庸便以此种「悲悯」的语气,去安排李莫愁,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婆的最终下场。在故事将近尾声时,金庸让这个丧心病狂,无恶不做的魔婆终於死在火中。不过我们别忘了,她是主动跳进火中焚死,并非死在她对手的手中(至少表示她是个有「格」的角色)。况且在临死前,金庸还让她继续地吟唱者哀惋动人的金人元好问的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在这种Pathetic的笔法下,读者读到这个地方,心中所感受的,恐怕不是泄恨式的痛快,反而会对她因情场失意而导致的命运悲剧,发出无限的「同情」与「悲悯」哩。
四、人物刻画成功:英国文坛巨擘佛斯特(E.M.Forster〔印度之旅〕作者),写过一部专论小说的巨著叫「小说面面观」(AspectsofNovels)。在这本书里,佛氏将小说人物分成两类:一为「扁型」人物(Flatcharacter),一为「圆形」人物(rondcharacter)。这前者指的是仅具单方面人性刻画,或仅为了传达某一信念或作用而存在的人物。后者指的则是面面俱到,具备完满人性的人物。佛氏更指出,成功作家的笔下,自然会是圆形的人物。这种文学理论,应用在金庸身上,可说恰到好处。金庸笔下的人物,确实每一个都充满了「面面俱到」,独立完满的生命内涵(这点自然是金庸伟大之处)。比如说在「神雕」中,金庸在刻画反派角色李莫愁的「残忍狠毒」的同时,却也没忘了勾勒她「善良」的一面;所以小说中会有李莫愁真心抚养小郭襄那一段情节,让读者也看到,掩藏在这个恶女人心中那层潜在的「母爱」善性。描写杨过的当儿,虽然让我们看到那超越个人仇恨与挚守心中情爱的善性,却也让我们看到他叛逆不驯,过分多情的劣根性(指对程英、陆无双等人的滥情)。换句话说,金庸笔下,可以说没有完全的善人,也没有完全的恶人。文学刻画人性,而人性本就错综复杂。金庸在这层意义上,可以说有很深入的体会与掌握。
五、善於利用象徵:金庸是非常善於利用象徵艺术的作家。以「神雕」为例。在这部小说中,金庸便应用了两个非常有趣的动物的象徵。一是「瘦黄马」,一是「神雕」。写了「五看金庸」的倪匡,最喜爱前者,因为他认为这只「瘦黄马」最具性格,最得人喜爱。其实这只瘦黄马之所以性格(具人性),乃因金庸本刻意地透过他与杨过地平行类比关系,象徵性地反衬出杨过的境遇。千里马落在俗夫手中,而横遭鞭打,正如杨过在未获知遇,未成大器前,落魄江湖,到处受人欺凌的悲苦命运。至於那只令倪匡先生百思莫解,特别照顾过杨过的「神雕」,在文学上也有很深刻的涵意。台大教授陈晓林先生便曾以「火鸟重生的象徵」来解释这只神雕。他认为杨过三度见神雕,均在生命最低潮,但每见神雕一次,杨过的生命便重新焕发一次。因此他认为这只神雕近似「火鸟重生」神话中,使火凤凰跃然重生的「熊熊烈火」(「诸子百家看金庸」〈一〉,页七七-八)。我个人并不太同意陈教授以西方文学里的再生火鸟来诠释神雕的说词。基本上,个人认为,即使想强调杨过「生命境界的再生」这个主题,其实不必那麼牵强地将原先明明是「鸟类」的神雕,转化成其间相差毕竟太远。也不必大老远地去借用西洋文学里地神话,来解说神雕。其实中国文学理就有很恰当的,同样具备「生命境界再生」之意义的象徵,足以运用。「火焰」。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鸟,无论就类型,涵意而言,均比凤凰的「模型」更贴进神雕的象徵。因为,很明显的,「凤凰神话中」,充满的是「火」的意象,而「神雕侠侣」中,金庸描写杨过与神雕练武的场景是在「瀑布激端」、「大雪飞舞」、「怒海狂涛」里。也就是说,所用的是「水」的意象(imagery)!这种水的意象,我们必须在「逍遥游」中,有关大鹏鸟的描写里才可以找到(如「水击三千里」、「绝云气」等)。足见陈教授这点上,颇有「模式误套」(借用叶维廉「饮知太和」中的词集的嫌疑。不过,无论我们运用哪一套全释体系来解释这只神雕,金庸透过这只神雕的象徵成功的强化了小说的意义与内涵,乃是不争之实。
四、人物刻画成功:英国文坛巨擘佛斯特(E.M.Forster〔印度之旅〕作者),写过一部专论小说的巨著叫「小说面面观」(AspectsofNovels)。在这本书里,佛氏将小说人物分成两类:一为「扁型」人物(Flatcharacter),一为「圆形」人物(rondcharacter)。这前者指的是仅具单方面人性刻画,或仅为了传达某一信念或作用而存在的人物。后者指的则是面面俱到,具备完满人性的人物。佛氏更指出,成功作家的笔下,自然会是圆形的人物。这种文学理论,应用在金庸身上,可说恰到好处。金庸笔下的人物,确实每一个都充满了「面面俱到」,独立完满的生命内涵(这点自然是金庸伟大之处)。比如说在「神雕」中,金庸在刻画反派角色李莫愁的「残忍狠毒」的同时,却也没忘了勾勒她「善良」的一面;所以小说中会有李莫愁真心抚养小郭襄那一段情节,让读者也看到,掩藏在这个恶女人心中那层潜在的「母爱」善性。描写杨过的当儿,虽然让我们看到那超越个人仇恨与挚守心中情爱的善性,却也让我们看到他叛逆不驯,过分多情的劣根性(指对程英、陆无双等人的滥情)。换句话说,金庸笔下,可以说没有完全的善人,也没有完全的恶人。文学刻画人性,而人性本就错综复杂。金庸在这层意义上,可以说有很深入的体会与掌握。
五、善於利用象徵:金庸是非常善於利用象徵艺术的作家。以「神雕」为例。在这部小说中,金庸便应用了两个非常有趣的动物的象徵。一是「瘦黄马」,一是「神雕」。写了「五看金庸」的倪匡,最喜爱前者,因为他认为这只「瘦黄马」最具性格,最得人喜爱。其实这只瘦黄马之所以性格(具人性),乃因金庸本刻意地透过他与杨过地平行类比关系,象徵性地反衬出杨过的境遇。千里马落在俗夫手中,而横遭鞭打,正如杨过在未获知遇,未成大器前,落魄江湖,到处受人欺凌的悲苦命运。至於那只令倪匡先生百思莫解,特别照顾过杨过的「神雕」,在文学上也有很深刻的涵意。台大教授陈晓林先生便曾以「火鸟重生的象徵」来解释这只神雕。他认为杨过三度见神雕,均在生命最低潮,但每见神雕一次,杨过的生命便重新焕发一次。因此他认为这只神雕近似「火鸟重生」神话中,使火凤凰跃然重生的「熊熊烈火」(「诸子百家看金庸」〈一〉,页七七-八)。我个人并不太同意陈教授以西方文学里的再生火鸟来诠释神雕的说词。基本上,个人认为,即使想强调杨过「生命境界的再生」这个主题,其实不必那麼牵强地将原先明明是「鸟类」的神雕,转化成其间相差毕竟太远。也不必大老远地去借用西洋文学里地神话,来解说神雕。其实中国文学理就有很恰当的,同样具备「生命境界再生」之意义的象徵,足以运用。「火焰」。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鸟,无论就类型,涵意而言,均比凤凰的「模型」更贴进神雕的象徵。因为,很明显的,「凤凰神话中」,充满的是「火」的意象,而「神雕侠侣」中,金庸描写杨过与神雕练武的场景是在「瀑布激端」、「大雪飞舞」、「怒海狂涛」里。也就是说,所用的是「水」的意象(imagery)!这种水的意象,我们必须在「逍遥游」中,有关大鹏鸟的描写里才可以找到(如「水击三千里」、「绝云气」等)。足见陈教授这点上,颇有「模式误套」(借用叶维廉「饮知太和」中的词集的嫌疑。不过,无论我们运用哪一套全释体系来解释这只神雕,金庸透过这只神雕的象徵成功的强化了小说的意义与内涵,乃是不争之实。
四、人物刻画成功:英国文坛巨擘佛斯特(E.M.Forster〔印度之旅〕作者),写过一部专论小说的巨著叫「小说面面观」(AspectsofNovels)。在这本书里,佛氏将小说人物分成两类:一为「扁型」人物(Flatcharacter),一为「圆形」人物(rondcharacter)。这前者指的是仅具单方面人性刻画,或仅为了传达某一信念或作用而存在的人物。后者指的则是面面俱到,具备完满人性的人物。佛氏更指出,成功作家的笔下,自然会是圆形的人物。这种文学理论,应用在金庸身上,可说恰到好处。金庸笔下的人物,确实每一个都充满了「面面俱到」,独立完满的生命内涵(这点自然是金庸伟大之处)。比如说在「神雕」中,金庸在刻画反派角色李莫愁的「残忍狠毒」的同时,却也没忘了勾勒她「善良」的一面;所以小说中会有李莫愁真心抚养小郭襄那一段情节,让读者也看到,掩藏在这个恶女人心中那层潜在的「母爱」善性。描写杨过的当儿,虽然让我们看到那超越个人仇恨与挚守心中情爱的善性,却也让我们看到他叛逆不驯,过分多情的劣根性(指对程英、陆无双等人的滥情)。换句话说,金庸笔下,可以说没有完全的善人,也没有完全的恶人。文学刻画人性,而人性本就错综复杂。金庸在这层意义上,可以说有很深入的体会与掌握。
五、善於利用象徵:金庸是非常善於利用象徵艺术的作家。以「神雕」为例。在这部小说中,金庸便应用了两个非常有趣的动物的象徵。一是「瘦黄马」,一是「神雕」。写了「五看金庸」的倪匡,最喜爱前者,因为他认为这只「瘦黄马」最具性格,最得人喜爱。其实这只瘦黄马之所以性格(具人性),乃因金庸本刻意地透过他与杨过地平行类比关系,象徵性地反衬出杨过的境遇。千里马落在俗夫手中,而横遭鞭打,正如杨过在未获知遇,未成大器前,落魄江湖,到处受人欺凌的悲苦命运。至於那只令倪匡先生百思莫解,特别照顾过杨过的「神雕」,在文学上也有很深刻的涵意。台大教授陈晓林先生便曾以「火鸟重生的象徵」来解释这只神雕。他认为杨过三度见神雕,均在生命最低潮,但每见神雕一次,杨过的生命便重新焕发一次。因此他认为这只神雕近似「火鸟重生」神话中,使火凤凰跃然重生的「熊熊烈火」(「诸子百家看金庸」〈一〉,页七七-八)。我个人并不太同意陈教授以西方文学里的再生火鸟来诠释神雕的说词。基本上,个人认为,即使想强调杨过「生命境界的再生」这个主题,其实不必那麼牵强地将原先明明是「鸟类」的神雕,转化成其间相差毕竟太远。也不必大老远地去借用西洋文学里地神话,来解说神雕。其实中国文学理就有很恰当的,同样具备「生命境界再生」之意义的象徵,足以运用。「火焰」。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鸟,无论就类型,涵意而言,均比凤凰的「模型」更贴进神雕的象徵。因为,很明显的,「凤凰神话中」,充满的是「火」的意象,而「神雕侠侣」中,金庸描写杨过与神雕练武的场景是在「瀑布激端」、「大雪飞舞」、「怒海狂涛」里。也就是说,所用的是「水」的意象(imagery)!这种水的意象,我们必须在「逍遥游」中,有关大鹏鸟的描写里才可以找到(如「水击三千里」、「绝云气」等)。足见陈教授这点上,颇有「模式误套」(借用叶维廉「饮知太和」中的词集的嫌疑。不过,无论我们运用哪一套全释体系来解释这只神雕,金庸透过这只神雕的象徵成功的强化了小说的意义与内涵,乃是不争之实。
四、人物刻画成功:英国文坛巨擘佛斯特(E.M.Forster〔印度之旅〕作者),写过一部专论小说的巨著叫「小说面面观」(AspectsofNovels)。在这本书里,佛氏将小说人物分成两类:一为「扁型」人物(Flatcharacter),一为「圆形」人物(rondcharacter)。这前者指的是仅具单方面人性刻画,或仅为了传达某一信念或作用而存在的人物。后者指的则是面面俱到,具备完满人性的人物。佛氏更指出,成功作家的笔下,自然会是圆形的人物。这种文学理论,应用在金庸身上,可说恰到好处。金庸笔下的人物,确实每一个都充满了「面面俱到」,独立完满的生命内涵(这点自然是金庸伟大之处)。比如说在「神雕」中,金庸在刻画反派角色李莫愁的「残忍狠毒」的同时,却也没忘了勾勒她「善良」的一面;所以小说中会有李莫愁真心抚养小郭襄那一段情节,让读者也看到,掩藏在这个恶女人心中那层潜在的「母爱」善性。描写杨过的当儿,虽然让我们看到那超越个人仇恨与挚守心中情爱的善性,却也让我们看到他叛逆不驯,过分多情的劣根性(指对程英、陆无双等人的滥情)。换句话说,金庸笔下,可以说没有完全的善人,也没有完全的恶人。文学刻画人性,而人性本就错综复杂。金庸在这层意义上,可以说有很深入的体会与掌握。
五、善於利用象徵:金庸是非常善於利用象徵艺术的作家。以「神雕」为例。在这部小说中,金庸便应用了两个非常有趣的动物的象徵。一是「瘦黄马」,一是「神雕」。写了「五看金庸」的倪匡,最喜爱前者,因为他认为这只「瘦黄马」最具性格,最得人喜爱。其实这只瘦黄马之所以性格(具人性),乃因金庸本刻意地透过他与杨过地平行类比关系,象徵性地反衬出杨过的境遇。千里马落在俗夫手中,而横遭鞭打,正如杨过在未获知遇,未成大器前,落魄江湖,到处受人欺凌的悲苦命运。至於那只令倪匡先生百思莫解,特别照顾过杨过的「神雕」,在文学上也有很深刻的涵意。台大教授陈晓林先生便曾以「火鸟重生的象徵」来解释这只神雕。他认为杨过三度见神雕,均在生命最低潮,但每见神雕一次,杨过的生命便重新焕发一次。因此他认为这只神雕近似「火鸟重生」神话中,使火凤凰跃然重生的「熊熊烈火」(「诸子百家看金庸」〈一〉,页七七-八)。我个人并不太同意陈教授以西方文学里的再生火鸟来诠释神雕的说词。基本上,个人认为,即使想强调杨过「生命境界的再生」这个主题,其实不必那麼牵强地将原先明明是「鸟类」的神雕,转化成其间相差毕竟太远。也不必大老远地去借用西洋文学里地神话,来解说神雕。其实中国文学理就有很恰当的,同样具备「生命境界再生」之意义的象徵,足以运用。「火焰」。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鸟,无论就类型,涵意而言,均比凤凰的「模型」更贴进神雕的象徵。因为,很明显的,「凤凰神话中」,充满的是「火」的意象,而「神雕侠侣」中,金庸描写杨过与神雕练武的场景是在「瀑布激端」、「大雪飞舞」、「怒海狂涛」里。也就是说,所用的是「水」的意象(imagery)!这种水的意象,我们必须在「逍遥游」中,有关大鹏鸟的描写里才可以找到(如「水击三千里」、「绝云气」等)。足见陈教授这点上,颇有「模式误套」(借用叶维廉「饮知太和」中的词集的嫌疑。不过,无论我们运用哪一套全释体系来解释这只神雕,金庸透过这只神雕的象徵成功的强化了小说的意义与内涵,乃是不争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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