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与罗振玉相交30年,却一朝绝交,到底发生了什么?
鲁迅说:“他老实到像火腿一样。”
伯希和说:“中国近代之世界学者,惟王国维及陈(垣)先生两人。”
陈寅恪说:“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他们说的这位老实得像火腿一样的世界级学者,是海宁王静安先生,也就是王国维。
一、爱子死后,误会叠至
1926年9月26日,在上海江阴路上的一处宅子,正在举办丧礼。哀乐低鸣,白幡飘扬,前来吊唁的友朋面色凝重,一位老人偕夫人、儿媳默默地鞠躬回礼。这位老人是王国维。
这一天,王国维痛失长子潜明。王潜明终年27岁,一个有为青年,骤然西去,将父亲的魂魄也一并摄去。他们生活的年代,正值中国军阀混战的民国时期,动荡的时局让知识分子们感到无所适从。王国维对自己的子女没有很大的期待,只希望他们能衣食有着,一生无虞。
1919年,王潜明遵从父亲意愿,考取了天津海关。无论在当时还是今天,在海关工作就等于捧上了金饭碗。从他入职直至病逝,海关的工资一直在涨,1926年时,月薪已达到143元,要知道,当时清华园国学研究所的助教的月薪,还不到他的一半!
在王潜明参加工作的前一年,即1918年,迎娶了父亲的挚交罗振玉的小女罗孝纯为妻。夫妻伉俪情深,婚后育有两个女儿,但不幸皆早亡。
在王国维的一生中,他的父亲、溥仪和罗振玉对他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中,罗振玉的影响是铭诸肺腑的。罗振玉较他年长11岁,亦师亦友,罗振玉一生中的活动,王国维几乎都如影随形,这对王国维的人生路径和治学的影响颇为深远。但是二人亲密的关系,却随着王潜明的死破裂了。
罗振玉从天津赶到北京,除了要为女婿送别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接守寡的女儿回家。他知道女儿与继婆婆有矛盾,如今又失去丈夫,实在没有必要再呆在王家。王潜明入殓后,王国维还沉浸在痛失爱子的悲痛中,亲家公罗振玉就把孝纯带走了,而且是不辞而别。
王国维内心非常不满,难道我连儿媳妇都养不起了吗?莫说是知识分子,就是对普通人,罗振玉的做法,怕是都让人难以接受。由此开启了二人之间的笔墨官司,谁都觉得委屈。
二、罗王的性格
罗振玉侄子回忆,罗性格强势,脾气急,做事稍欠冷静。而王国维性复忧郁,随和,情感冷静内敛而又热烈。这一点从二人的通信中表露无遗。王潜明死后,上海海关给了一笔2000多元的抚恤金。王国维一直以为,罗振玉携女“大归”(指妇人被夫家遗弃,永归母家),是不合情理风俗的。但是,他仍然尽力安排好大儿媳的寡居生活:他将二儿子的长子王庆端过继给孝纯。然后将2000多元的抚恤金全数寄给了儿媳。再者他说,以后儿媳在罗家的生活费,仍然由王家承担。
没想到,儿媳拒收了这笔抚恤金,罗振玉还表示女儿他养得起!几次三番,罗家终于同意接受了这笔抚恤金,但是表明这笔钱将拿出大部分用于嗣子庆端的教育及结婚。只是可惜,王庆端又早亡。
你来我往,二人30年金石之交已经变了味。直到1926年11月3日,罗振玉给王国维寄来一封“绝交信”,为两人的关系划伤了一个句号。
罗振玉(中排左二)全家福
事实上,罗王二人的矛盾,在王潜明病逝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原因就在于,罗振玉认为王国维“不听话”。
第一件事,辛亥革命以后,清逊帝溥仪仍然住在紫禁城里,罗振玉和升允推荐王国维为南书房行走。1923年,罗振玉将自己的著作《殷墟书契前后编》《考释》等书,从天津寄到北京,让王国维呈给“皇帝”溥仪。王国维拒绝了。
第二件事,罗振玉和升允联名上奏,弹劾以郑孝胥为首的新派。罗振玉让王国维代为呈递奏折。王国维又拒绝了。
这两次拒绝,王国维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罗振玉考虑。因为郑孝胥与罗振玉有矛盾,而且他听说,京城里有关于罗振玉和升允“结党”的传闻。王国维就是希望罗振玉不要锋芒毕露。而罗振玉却误以为王国维是只图自保的人。所以,他在绝交信的言辞,已经超出了儿女家事的争执,而是直接说自己是墨子一样博爱的人,而王国维是杨朱那样自爱自私,二人非同道之人。既非同志道,又何必共叙旧谊呢?
三、静安自沉
在长子去世以后的半年间,以蒋公领导的北伐军快要打到北京了。时局动荡,江河日下。王国维唯恐自身受辱,1927年6月2日,在颐和园鱼藻轩投水自尽。那里的水实际上很浅,死时衣服都没有完全湿透。但他的死是平静而坚决的,因为下面全是淤泥,静安是头朝下窒息而亡,没有给自己活的机会。
鱼藻轩
静安先生被捞起后,人们在他身上发现了遗书: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稿葬于清华园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寅恪)、吴(宓)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致饿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遗书是静安先生死前写就的,他解释了自尽的原因,无他,只恐再受辱啊。
在清朝亡后,连“皇帝”溥仪都把辫子剪掉了,但是还有三个人留着辫子,成为当时有名的三条辫子:一条是张勋的辫子;一条是怪才辜鸿铭的辫子;一条是王国维的辫子。毕竟,自己头上还留着那根小辫子,人们自然会把他看作大清遗老。
他的妻子潘氏曾经问过他:皇帝都把辫子剪掉了,你还留着干什么?王国维回答: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这让人想起辜鸿铭的小辫子,辜老在北大讲课时,学生看到他的辫子哄堂大笑,觉得很滑稽,辜老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当时北大的学生“喜欢”给人剪辫子,但是对王国维却极尊重,从不敢拿他的辫子“开刀”。辜老的辫子与大清无关,他要留住的是中国传统文化,而不是大清,也不是西方舶来的民主和科学。同样,王国维的辫子,也与大清无关,而与他一生恪守的感恩和终始观念相关。
自己还做过小朝廷的南书房行走,做过溥仪的老师。溥仪被赶出皇宫的时候,他已经到清华当导师去了,但为了忠于自己“善始善终”的信条,还是护送溥仪去了天津。说他的死是殉清,实在是没有道理。若真是殉清,为什么1912年清帝退位时不死?为什么“皇帝”被赶出紫禁城时不死?偏偏要在大清亡了15年后才死?
遗书中,他对自身只要求薄葬即可,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儿的生计问题。自己的书籍也拜托给最信任的陈寅恪和吴宓处理,通篇没有提到罗振玉。倒是罗振玉,在获悉静安先生死讯后,说:“我负静安,静安不负我。”
王国维之死被理解成殉清,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罗振玉罗织了一份假《遗折》。那是在静安先生死后的第三天,即6月5日,罗向溥仪呈递了他编造的王国维《遗折》,说清亡后无人殉节,国维以死明“报国有心”。溥仪在天津的张园看到折子后,大为感动,“下诏”赐谥 “忠悫”。王国维殉清的调子,就这么定了下来。溥仪后来发现这份奏折是假的,但是“天子”金口玉言,也只好将错就错了。
王国维之死,在当时是上了热搜的,轰动了北京和整个文化界。关于其死因,王国维已在遗书中明言,而罗振玉与他相交30年,在其死后蹭热度,把王国维包装成了效法古人“尸谏”的忠臣。罗希望借王国维之死,给溥仪猛然一击,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不要做爱新觉罗家族的不肖子孙。但是,无论基于什么原因,作为王国维30年金石之交,真不该拿他的死做文章,否则就真是“我负静安”了。
王国维自沉鱼藻轩,他的遗书、罗振玉炮制的《遗折》,以及时人的回忆错综交织,使其死因变得扑所迷离。如果仅以殉清来解释的话,那对王国维的认识就未免狭隘了。王国维没有什么爱好,一生旨趣系于学术。在他死前一天,谢国桢来看望他,王国维谈到时局时说:“时事如斯,余全无可惜。惟余除治学外,却从无过活耳。”如果北京一旦动乱,他的治学将告终结,自身要受北伐军辱没,那他的生命将失去意义。
再加上据王氏后人讲,王氏家族天性忧郁,遇到波折,往往会向内求解,而不是向外宣泄。忧郁内敛的性情,使王国维对时局感到悲观,自沉成了王国维解脱自己恐辱情绪的一个方式。2019年6月2日,是王国维先生去世92周年纪念日,我们应该淡化他的死因,而浓墨重彩的,应该是他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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