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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在“五一”大“扫荡”时,我们火线剧社都分成若干小组,分头行动。我是跟指导员解杰在一组。那天晚上一夜走了一百多里,想着已经跳出敌人的合击圈了,进村找饭吃。没想到正钻到敌人包围圈里来了。跟着老百姓往村外跑吧,一跑跑散了,就剩我和丁冬在一起,到了村外,就看见日本骑兵在兜圈子,圈子越兜越小,就把人全围在里头了。

  问:有多大一个圈子?刘:不大,也就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吧,几百人。这时候敌人的骑兵一边跑着压缩包围圈,一边叫喊着。步兵也上来了。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就过来了。

  一边走一边喊:“八路的,八路的?”老百姓都挤成一团了,最后只好都蹲下。不敢抬头,也不敢睁眼看。听着不远处有个人惨叫一声,知道是敌人拿刺刀挑了一个。我和丁冬没在一起,可也离的不远,互相看得见。

  赶紧就着点露水,拍点地上的浮土,弄在脸上。可手里空空的,不像个逃难的老百姓。正着急,“啪”

  的一下,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扔过来,吓了我一跳,睁眼一看,是个旧包袱。是边上一个很瘦小,还有点喘病的大娘扔给我的。大娘小声说:“闺女,快拿着,”我赶快两手抱着。回头一瞧,觉得丁冬比我更不像老百姓,就又扔给她了。这会子听见日本兵大马靴踩着就过来了,赶紧低下头。日本兵端着刺刀先走到丁冬那儿,丁冬把头低下来,双手紧紧抱着包袱。日本兵一刺刀把包袱挑到地上,一看都是些破衣服,破布头,只看了一眼,就朝我走过来,猛然吼了一句:“什么的干活?”我赶快回答:“老百姓,老百姓。”那日本兵又问了一句:“哪个村的有?”

  我想回答就是附近那个村的,可又不知道村名,这不急死人吗?亏得我旁边那位大娘抢着回答:“就是这村的,太君,她是良民。”说着把我往她身后拉。日本兵瞧了瞧我,反正我一半是真的,一半装的,那么半真半假吧,做出直哆嗦害怕的样子。日本兵就端着刺刀往前去搜索别人去了。听得见远近日本兵一个个挨着用半拉子中国话问:“什么的干活?”“八路的?”

  问:这要是汉奸就坏了,你们都是外乡人,一张口就能听出来不是本地人。

  刘:不用张口也能瞧出来。别看都换了便衣,可许多地方还是和老百姓不一样。亏得那天都是日本兵。就这么着,还抓走一个男的——不是我们剧社的人。

  也穿着便衣,可衣服上有那么点钢笔水。老百姓不用钢笔。

  日本兵抓了些人,骑上马就走了。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远,可我们还是一动不敢动。我看看丁冬,丁冬看看我,好像做梦一样。不相信又闯过了一关。这会已是过晌午了。就听见村头上有老头和小孩在喊:“维持上了,不要紧了,回家吃饭去吧!”藏在麦垅里的老乡们一个个陆陆续续地回村了。那位给我包袱的大娘,也要回家了。我们把包袱拾起来,拍打拍打还给她,道了谢。她对我们说:“闺女,跟我回村吧。”这村里情况怎么样不摸底,我们没敢去。她走后,我和丁冬赶快去找自己的人,附近的各个麦洼都找过了,一个我们的人也没找着。老乡都走了,茫茫无边的大麦洼最后只剩下我们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了。东望望,西望望,不知道村名,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怎么办呢?刚才还满是人的麦地里这会人影也没有。

  只听见微风吹着麦子窸窸地响,天上一上一下地掠过打食的飞鸟。

  我们俩都是外乡人,口音不对,本地汉奸一听就听得出来。虽然参加八路军也四年多了,可是过去光是跟着主力兵团打游击,一切服从指挥,过惯了集体生活,今天突然单独行动,由我们两个姑娘独立自主地应付这种瞬息万变的敌情,实在没有经验,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没个主意。再加上从昨夜行军一直到今天晌午,水米没打牙,渴得饿得心发慌。脚掌子上都磨成了铃铛泡,太阳又毒热毒热地,一步也移不动。

  正在没奈何的当儿,从道沟里走来一个高鼻梁,大眼睛,走起路来麻利快的大娘。她一手提着饭罐子,一手里提着饭篮子。像是平日给在地里干活的人送饭去。我们一见有人来。

  心里也就有了希望,等她走过来,就向她打听村里的情况。一边说着话,一边两眼泪汪汪的光盯着她手里的饭罐子、饭篮子,心想:“吃点东西才好,哪怕喝口汤解解渴也好。”

  那大娘一听就听出我们是外乡人,看出我们是八路军。就把村里的敌情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们了。原来日本人在村里还没走。我们问她是给谁送的饭,说大娘,能不能给我们点吃,从昨夜到现在,一口水一口饭没吃呢。大娘说她是给在地里藏着的儿子送饭去,说着把饭罐子递给我们,说:“闺女,你们先喝点稀的,等一会打发我儿子吃了,我回来带你们进村上我家里吃去。鬼子们在村当间打尖呢,我家在村边子上,看不见,你们又都是女的,跟我回去不打紧。”

  老大娘走后,我们俩三口两口渴了饭汤,又商量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跟大娘进村吧,鬼子就在村里,太冒险了,别弄个自投罗网。不跟大娘进村吧,别处也没个投奔。

  正在犹豫不定,大娘回来了,说:“闺女,咱们走吧。”我和丁冬相互看了看,也只好壮着胆子闯一闯了。

  进了村,她家果然是住在村边上,出道沟就可以拐进她家的大门。进了屋,大娘就招呼我俩说:“闺女,快上炕吧,你们再喝碗饭汤,我给你们烙饼。”我俩喝了碗饭汤。

  丁冬帮她和面,我帮着烧火。大娘说:“快歇着吧,走了一夜路哩,歇着吧。”可是我们怎么肯吃现成的呢?她烙完饼,又拿出鸡蛋说:“你看,家里也没有菜,净跑反啦,给你们两个鸡蛋吃。”我们说:“大娘,您留着。”

  她推开我们说:“又不是买的,自己的鸡下的,这年头,省着干什么?省着也是叫鬼子汉奸抢了去。”

  她炒完了鸡蛋往焦楞楞的大饼里一卷,一下子塞在我们手里,说:“闺女,快吃吧”。

  我和丁冬咬一口饼,心里酸了一下,眼泪直流(流泪)。

  吃完了,我和丁冬互相看看,该走了,鬼子就在村里住着,别给大娘找麻烦。可又往哪走呢?大娘看出我们的难处,边收拾东西,边安慰我们说:“快躺下睡一觉歇歇,天黑了你们还要赶路呢。”这当儿,听见大街上有人喊:“乡亲们,维持上了,开会去吧,一家去一个。”大娘说:“别管他们,你们睡你们的,我去瞧瞧。”说完就出去了,我和丁冬背靠背坐在炕头上,谁也没说话。后来我听见丁冬隐隐地哭,想安慰她,可刚说了一句:“别难过。”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大娘的儿子——一个十五六岁,又黑又壮,不爱说话的青年,天黑才回家。大娘问我们要投奔哪儿?我们说要朝西北走过路西去。大娘又做了一顿饭叫我们吃了,还给我们带上明天吃的干粮,然后叫她儿子送我们出村,指明了道,才回去。于是,我们在茫茫的黑夜里,又走上了茫茫的道路。

  唉,这些事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要流眼泪。

  问:丁冬同志现在在哪里?刘:她不在了,去世了。

  是的,经历过这段历史的老人越来越少。

  我们见了冀中的老人们,总是想多了解一点日本人“拉大网”的具体情况,想为历史留下一点具体的细节。比如说,“拉网”时从公路上跑得出去吗?日本兵都是怎么个神态?那么多人,日本人总不能都带走吧,凭什么认定是八路或干部,等等。老人们告诉了我们他们的记忆:“‘拉网’的时候公路哪过得去人?鬼子、汉奸队,全站满了。汽车、马队、车子队,来回蹿,别说人了,就是只鸟也过不去。你说晚上悄悄从滹沱河过去,那倒可能。”

  “日本兵是个啥神态?这倒没太多印象。当然和日本人打过照面了。离得太近了。我觉得他们好像也挺紧张,你想,人群里混着不少咱们的干部、战士,瞅准了不给他一家伙?还记得他们一个个好像挺疲倦的,大马靴上全是泥。

  日本人编的《华北治安战》上说,41师团是5月初

  瞧这些鬼子兵!

  从山西临汾上火车,先运到邯郸。10日夜到了石德路衡水、辛集一带,闷罐车坐了好几天,刚下车,11号一早就背着几十斤的东西‘拉网’,想想也是够累的。”“也不一定都在野地里睡觉,各种情况都有。有的村是组织人监视敌情,大部分人还是在家里。日本人一般爱拂晓包围村子,一有敌情,村里的老百姓都往外跑。当时有个名词,管这叫‘炸了’,某某村又‘炸了’。”

  “到了野地里,也不一定都乱跑。有些人就挖个坑,上面用秋秸盖上。日本人‘拉网’,那人排得再密,也不会一个挨一个吧。这么大的洼地,藏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只要你军队没踩在上头,日本兵的刺刀没戳着,就算我的,躲过去了。相反就算你的。所以日本人‘拉网’,也是把藏着的人像赶羊似地往一块赶。几千几万人。这里头有不少咱们的干部、战士,都带着家伙,谁也不愿坐而待毙,瞅准了打几枪,老百姓跟着往外冲,鬼子就拿机枪扫……”

  “要说还是汉奸可恨。日本人根本搞不清谁是本地人,谁不是本地人。在他们看来,中国人长的可能都差不多。50年我们去朝鲜,可体会到这一点了,觉得朝鲜人长得怎么全一样?异民族军队作战,也有许多困难的。当然,战争的性质不同。”

  …………

  其实,日本人和日本人也不一样。像110师团这样的守备部队,在冀中地区驻扎了很长时间了,对冀中的风土人情、地形特征自然要了解得多一些。而像41师团这样的野战兵团,对冀中的了解当然就差了。故而日军110师团参谋长中村三郎少将在总结“五一”“扫荡”作战时,曾指出:“ 我作战主体兵力,是新近到来对共军作战经验少的兵团,但此次作战的目标是推进治安工作,倘为现地兵团增加兵力,使之支持作战,或可取得更大的效果。”

  他的意思是说,要是以对冀中有更多了解的部队为主进行“扫荡”,效果一定会更好。

  不过,不论是什么守备部队,还是什么野战兵团,都比不上汉奸对冀中的了解。这些汉奸,一听口音,就知道你是滹沱河南人,还是河北人,一看举止,就知道你是不是庄稼人。这是日本人,哪怕是日本人里的“中国通”也很难做到的。更何况,谁家有人在八路军队伍里,谁是村里的抗日干部,日本人要没汉奸帮着,根本不可能弄清。所以冀中人一提起汉奸,无不咬牙切齿。而日本人对此却十分重视这些汉奸,花了很大的力气,把汉奸们识别谁是军人,谁是百姓这一套感性认识,上升为理性认识、规律性的东西,并写成文字,作为“讨伐要则”,下发部队。例如日军下发的《扫荡剔抉共军根据地的参考》一书中,有如下的内容:“集合民众,连续进行‘立正’、‘稍息’动作,或在谈话和休息时,出其不意发出口令,根据其瞬间的动作,便可判明是一般群众还是共军。”

  “讯问出生年月日,回答‘公历某年’而不说民国年月日者,多数是党员。”

  “党员对党外事项能够答辩,但转问有关党的事项时,沉默不作声者居多。”

  “穿着便衣的人员,多数衣服不合体,也有脏的地方与一般群众的不同。另外,衣服上往往沾有不是当地的土。”

  日本人费尽心机,要弄清谁仅是一般百姓,谁是党员或军人。当然不是为了抓几个小排长、小连长,那都是些“小鱼”,日本人当然希望能抓到混迹于百姓中的“大干部”,那才是“大鱼”。因此,一些级别较高的干部,如果被日本人拉到网里,就更危险了,因为他们是日本人最感兴趣的目标,另外,认识他们的人也很多,其中只要有一个告密,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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