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小 说 的 人 物 塑 造
小小说的人物塑造,历来是创作的难点。
小小说作为小说家族的一员,必然受到小说创造理论的影响。对于小说是否要创作出鲜明的人物形象,理论界一直存在着分歧。亚里士多德最早在《诗学》中指出,整个悲剧艺术包含形象、性格、情节、言词、歌曲与思想。六个成分里,最重要的是情节,即事件的安排;因为悲剧所模仿的不是人,而是人的行动、生活、幸福。
俄国形式主义与法国的结构主义,以及其后诞生的叙事学,关注的是作品内部的结构和规律,认为人物只不过是“叙事结构的一个副产品”,人物只起到连接、组合、区分各种叙述因子的作用。
西方的文艺理论,对传统的学说,进行了猛烈的冲击。十九世纪法国兴起的“新小说派’,如罗伯-—格里耶、贝克特、杜拉等,也不以人物作为小说创作的中心,而更注重展现现代人的物质世界。后现代主义,更是提出了非英雄化与人物在作品中淡化的主张。
法国的萨特、加缪的小说,以及卡夫卡、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也不再把人物创造作为写作的重点。
另一方面,传统的文学理论,一直把刻画人物作为小说写作的重心。黑格尔在《美学》中,明确提出,“性格就是理想艺术表现的中心。”“每个人物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俄国的别林斯基关于典型形象创造的一系列论述,更是把人物放在极重要的地位。我国的文学大师,如茅盾、巴金、老舍等,都十分注重人物的创造。甚至把是否成功塑造人物作为小说成败的标准。
小小说的创造,也大致分为两种情况:有的小说中的人物,只是起到“功能性“的作用:或推动情节发展,或揭示意蕴,或抒发情感,或寄寓意象。人物没有个性,甚至行动、语言、心理的描写都没有。因此,有人指出,小小说虽也作为小说的“四大家族”的一员,但它与短篇,特别是中、长篇小说,有明显的区别,其中之一是不必写出人物。
而另一些小小说,则在人物的塑造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也有人提出,人物是小小说创作的核心
对不同的观点,评论是非不是我们的目的。本文旨在对小小说刻画人物的手法进行探讨。
小小说由于字数的限制,它在刻画人物时,不可能象中、长篇小说那样细写出人物成长的历史——它只能在一个断片中,即在一个极短的时间、极狭小的空间里,高度集中地表现出人物的个性。它不可能细腻介绍人物的背景,描摹人物的外貌、展示心理,详细写出动作等等。有这样多的制肘因素,创作无疑难度极大。
为此,作者必须根据小小说文体的特点,寻找出特殊的创造方式。
首先。须明确小小说人物塑造的原则:注重人物个性的单一性 。即它只能写人物性格诸方面中的一个侧面,而不是全部。不能有复杂的多重性格,不能并写出两面。同时,也不必追求个性的变化与发展。作者创作的力量要下在选准人物性格的定点上。整个事件都要围绕并突现这个定点展开。例如冯骥才的小说《苏七块》。小说中的主人公医生看病,需先交七块大洋。无论是穷人、富人,都一视同仁。即使在很危急的情况下,先交钱的规矩不能变。这个人物的性格定点单一而突出——位卑而自尊。当然,单一不是简单、单调,人物性格不一定丰满但必须是鲜明的、卓而不群的。
其次,根据“单一性”的原则,可以使用以下的手法刻画人物。
第一,制造超常。是指人物的行动或行为逻辑已超出常人惯有的范围,令人感到异常的反常,甚至不惜延宕到极其尖锐的程度。这种尖锐化使读者产生心灵的震撼,从而对所描写的人物刻骨铭心。
典范作品当推汪曾祺的名作《陈小手》。小说中的匪团长竟将救他老婆生命的医生一枪打死。这个行为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完全违反了社会的常理。而正是这个极端化的行动,使这个匪团长的嫉妒性格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现!这是石破天惊的一笔,人的劣根性由此暴露得淋漓尽致。
凌鼎年的获奖作品《剃头阿六》,写阿六在日本鬼子飞机轰炸、生死攸关的时刻,还坚持为人剃头。这在现实中是很难想象和无法做到的。但作者却偏偏让人物做出这种反常的举动,使阿六的执着特点一下子就镌刻在读者的心中而经久难忘。
郑洪杰的《麦秸垛》中的老农民,仅因为别人对他的女儿与男朋友在麦秸垛里谈恋爱有非议,就一把火点着了麦秸,把他唯一的女儿与男友一起烧死!平萍的《熏衣草下的罪恶》中的女警察瑾姐精明能干,美丽温柔,曾破获过数起大要案,“曾获过一等功勋章”,却因为丈夫与坐台小姐有染,竟然与追求她的男子连手杀死了丈夫与六个坐台女,疯狂报复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这些小说里,人物的行为都是违反常规的,不仅鲜见,而且达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作者正是力图通过制造这种“不可思议”,获得刻画人物的特殊效果!由此可见,“异乎寻常”是小小说写出鲜活形象的较好策略。当然,这里人物的行动须具有现实的可能性,而不能是作者脱离生活任意的夸张与杜撰。
第二,反差显形。
利用对比,在刻意造成的极度反差中,使在常态下并不明显的个性突出出来。
反差可以有多种。
表相与本质反差。赵冬的《教父》是一篇有代表性的作品。小说中的神父与外公平日私交甚笃。而且,在外公“去世”时,忙得最欢的是神父;对“身处天国”的外公最关心的,也是神父。到此,神父作为外公的“挚友”,是确信无疑了。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利用“神的代言人”特殊身份的神父,却为了一件大衣伤害着外公!表面的热诚与极度虚伪和自私的鲜明对照使人物的刻画达到了入木三分的深度。,
晓雯的《舞戏》写一个副局长,在本单位里举行舞会时,从不跳舞。即使有人教他,也笨拙得象个狗熊。但一次在外出开会时,在外单位举行的舞会上,他的慢四、快三、伦巴。。。。跳得非常专业!人前人后,两副面具;不同环境,两个形象。稍加对比,这个副局长的精明、工于心计,不着一字,跃然纸上!
前后反差。刘国芳的《害怕》写一个汉子曾大胆地治服了一个谁也治不了的“酒鬼”,但他得知这个“酒鬼”是个乡长时,顿时气短了三分,竟让“酒鬼”打了一顿!
外形与内心反差。曹德权的《憨崽》中的小人物憨崽相貌丑陋、愚钝,但对揭发腐败绝不手软,做出了一般人做不出的事迹而令人敬佩。
还可以例举许多。
这些小说人物行为逻辑表面上看是悖缪的,个性好像是相反的。其实不然,作者正是力图运用人物在外界事物发生变化时,所出现的“错位”,把隐形的性格真实地揭示出来!“反差”不是并写两面,不是揭示人物的多重性格。它仍然是遵循着“单一性”的原则:因为存有差异的两极,其中一个方面只是有意制造的假象,是为衬托另一个主要的方面设立的。
第三,欲擒故纵。
这种方法是指作者在小说的前半部,通过一些事件,把读者的思维牵引到与人物真实情景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路上,刻意造成错觉;而在结尾通过突然的陡转,把真象和盘托出而令人对小说人物刮目相看。
戴长征的《睡美人》令人读之难忘。小说写在芭蕾舞剧《睡美人》即将演出的关键时刻,扮演公主奥罗拉的A角却突然失踪了。导演万般无奈,不得不冒极大的风险,让B角上场。结果B角获得了成功。在剧场响起热烈掌声的时候,人们发现A角正在观众席上热情地鼓掌。小小说开头极力给人造成A角“不负责任”、“临阵生事”的印象,这样,就使结尾他的大胆鼓励新人的举动一下子突显了出来。
叶大春的《岳跛子》由两个片段组成。在第一个片段中写岳跛子,倾囊从人市上买来的女人,却与人通奸。对大摇大摆在他家公开出入的奸夫, 岳跛子忍气吞声,被人耻笑。小说先活画出一个彻里彻外的“窝囊废”。在第二片段中,他面对日本鬼子却毅然出手,拼死斗争,彻底颠覆了“窝囊”的形象,无愧于铁骨铮铮的“岳飞的第四十四代子孙”!
宽城的《丰碑》中的卜寿德,对日本鬼子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勤恳工作,据说是为了挣点钱养活高寿老母和八个孩子。小说用了四个层次使他的“汉奸”形象在人们的心中根深蒂固。最终,却传来他制造事端,一举破坏鬼子兵工厂的惊人消息。小说结尾揭出,他的老母和八个孩子早就让日本人杀害了。原来,他早有策划,而且老谋深算,步步为营,点水不漏。
陈勤的《品德测验》写体育教师刘平“坚持原则”——竟敢公开反对教育局长把车子开进学校,而受到表扬,并提为副校长。结尾却得之,所谓的“坚持原则”,不过是他和局长为了升职事先早已设好的计谋而已。一个“品德崇高”的形象,就此轰塌!
这类小说,成功的关键在于通过种种铺垫和渲染,全力造成读者具有偏差的思维定势,并须不能露出一点破绽——运用“煞有介事”法以干扰人的视线。而结果却出人意料,在彻底的颠覆中使人物的本来特性彰显。
第四,画出灵魂。
使用心理描写、外貌造型,运用行动刻画,通过细节显形,语言表现等等手法塑造人物固然是可行的。但我们须注意的,是小小说这种特殊文体的独特性。它需与中、长篇小说的创作有所区别。
为此,常用的策略是,把人物放在一个极艰险的环境中,让他(她)充分地表演。在危难时刻,最能赤裸裸地显出真实的人性,暴露出他(她)的灵魂。
(法国)雨果的《“诺曼底”号遇难记》是根据真实的事件改写的小小说,是大手笔写的小作品,颇不平凡。小说中的哈尔威船长一生忠于职守,但作家却舍去了他的许多事迹,集中笔力写他驾驶的“诺曼底”号被“玛丽”号撞坏,即将沉没的极短时间里的非凡表现。在一片混乱中,是他安定了人心;又是他沉着冷静地指挥人们逃难。特别是最后,写他与船一起沉入了大海的深处,更是千古绝笔!
小说把人物放在生死悠关的紧急时刻,以突现超群的精神、气质。船长一心为了他人的高尚品德,以及笑对死亡的的大无畏气度,成为人物形象最夺目的闪光点。不仅为原本的悲剧增添了亮色,也使他人格的魅力令人久久回味。
红酒的《武生》中有一个唱秦腔、专演武松的二奎。为表现人物的英武,小说特意选了一个不寻常的事件:他在自家厕所里与一只狼展开了生死搏斗。这里,作者有意使狼处于优势,二奎处于劣势:对手是大得象小牛犊的极凶狠狡猾的野狼;二奎虽有武功,但因是上厕所,地方小;又被裤子绊住腿,受束缚而有力气使不出。特别是被狼咬住了脖子,又得不到乡亲们救助。在气管被咬破、生命垂危的最后时刻,他用尽全部力量掐死了狼!危难时刻方显英雄本色!作者所突出的人物无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而决不屈服的性格特征,给我们的是诸多的联想和哲理层面的深刻启示!
小小说塑造人物的手法不仅以上这些。同时,创新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不断地总结成功的经验,创造出更多的艺术精品,是时代与广大读者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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