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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黑泽老师邀。简单提出一个自己比较喜欢的作品案例。

  如果我们在百度搜索“高分悬疑电影”,往往得到的结果会是“对此前剧情的推翻”-----《搏击俱乐部》《穆赫兰道》《禁闭岛》《调音师》《控方证人》《十二猴子》,无一不是如此。

  这些作品的共性是:主角一直追寻的目标最终被定为不可实现的虚无,一直在进行的行为最终变成毫无意义甚至其行为本身都并不存在、而是出自主角的想象(《穆赫兰道》《禁闭岛》),并且,正方与反方的人物设置往往也会得到反转(《控方证人》《调音师》),有些关键人物甚至会成为主角本体的延伸----借由幻想而成的内心面化身(《搏击俱乐部》),或者不同时点下的主角自身(《十二猴子》)。

  我们不能说这些电影的悬疑性不够精彩、反转性不够夸张。但或许,这样的设计手法更多地成为了一种接近于套路化的标准模式。很多电影,如果你知道这是“悬疑片”,用审视悬疑片的眼光去观看电影、把握信息,那么很多时候,你是完全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提前预料到后续反转的大致方向的。这样的反转,虽然在剧情上创造了“推翻”的结果,但于观影感受中,似乎倒不是很有被惊艳和惊吓的效果了。

  除了反转可预知性以及其所导致的观影体验下降,套路化的反转电影还有着这样的几个问题:第一,反转更多只会发生一次,这实际上也是造成预知难度简单化的原因之一,并且让转折的设计性下降;第二,从反转的实现途径上,被调用的更多是剧情设计,而缺少了更丰富的转折创造手段;第三,反转更多只是基于电影的剧情本身层面,而对导演的作者性主题表达作用不甚明显,这让悬疑片的反转单纯地停留在了“为了剧情发展而反转”的浅层次上。

  而中岛哲也的《告白》,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解决掉所有这些问题。

  首先,这部电影中的反转次数并非孤立的一次,而是连续发生,甚至贯穿于整部作品,成为了一种叙事的规律性。并且,其反转的程度也是丰富的-----从微小的台词安排,到宏观的整体剧情走向。

  在开头的段落中,中岛哲也就安排了一个微小的转折----松隆子饰演的老师面向全班学生发表讲话,先温和地对学期进行总结、对即将到来的春假表态,让氛围保持在类似情况时的常态中,而后话锋突转,开始对全班解说自己的复仇计划,而氛围也瞬间急转直下。这样的一个小反转,让观者的情绪与全班学生---尤其是少年A与少年B---一起,宛如一头跌入深谷。放松的休假气氛破灭了,代之以“面对生死论题”的紧张与绝望。而类似的微小转折,此后也发生在了很多地方。比如,在作品中段的餐厅段落中,老师拒绝了班长对自己的请求,冷漠地行走于街道。这时候,第一个反转发生了----老师突然蹲下,开始痛哭。这似乎是一个内心真实想法的写照,揭露了老师内心中也不愿实行计划的本愿。然而,这瞬间的希望光芒马上被打破了---老师马上恢复淡然,说了一声“太愚蠢了”。无疑,在极短的时间内,中岛哲也就构建了一次小型而微观的连续转折,让“绝望”切到“希望”,再破坏“希望”而回到“绝望”。

  而在剧情走向上,中岛哲也也给出了多次的反转。在对待少年B这一人物的剧情线发展时,中岛哲也就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两个回合的转折。少年先是放弃了自我控制的能力---蓬头垢面,声嘶力竭,仿佛精神已经被老师的复仇计划压迫,丧失了对人生的期冀,自甘于杀人犯之丑恶心灵等同的肮脏。但一觉醒来,一切却仿佛只是一场非现实的噩梦---少年牙齿洁白,发型整齐,与外貌连带的心灵仿佛也回到了纯洁无垢。但随即,当他来到卫生间,回想起自己做的一切,再次失控。更甚的是,在其后,他收到了全班交给他的手绘。在这里,中岛哲也再一次创造了一个转折----先是全班对他鼓劲的天台闪回,创造少年B被原谅的“希望”,而后切到书信中的藏头辱骂文字的特写,将“希望”撕碎,把少年B打回被公认为罪犯的“绝望”。而少年B最终杀死母亲的结局,则再一次揭示了他对生活之希望的毁灭---他清除了给自己梳洗清洁、让自己保持“纯净”的母亲,认为自己的内心不匹配于那样的形象,而自愿保持污秽,完全接受自己作为杀人犯的肮脏。可以说,对少年B这个人物,中岛哲也完全将其当成了一个“连续转折创造”的载体。另外,在剧情层面上还有这更多的转折设置,如少年A与女同学似乎萌生爱情后,马上将女同学虐杀的部分。

  并且,在“转折”的实现手段上,《告白》也相当丰富,并没有局限在剧情设计的层面上。第一,他并没有只利用人物命运来创造转折,而是干脆将有些人物本身当成了“转折”本身。比如,冈田将生饰演的新老师,他或许是片中性格最单面化的存在----比起经常在各种面孔中切换、内心诉求各异的立体化群像,他保持了纯粹的“乐观”一面:不厌其烦地家访少年B,坚信少年B的转变可能,在班级里也不明就里地将全班对其乐观传达的嘲笑当成了拥护的真心。无需对剧情的参与,新老师的存在本身,就是“乐观""希望"的象征和符号。而这样的符号,在最终也成为了另一个极端方向上的“平面化”---新老师最终彻底沦为了绝望,只留下一个沮丧的背影。借助符号化的人物象征作用,中岛哲也实现了对希望与绝望切换的反转表达。

  另外,在影像手法和电影化语言的运用上,中岛哲也同样为转折增加了效果。在画面的呈现氛围上,中岛哲也让通篇处在了两个极端的切换之中。在表现绝望的部分,中岛哲也采取灰暗的颜色,并配合以大量的升格慢镜头,让每一个如学生霸凌、老师行走、女儿落水、炸弹爆炸的镜头,其动作都被逐帧强调,并融入色调的苦闷之中,成为了对负面信息---诛心复仇、少年杀人、群体歧视---的极度放大。而在表现希望的部分,中岛哲也则拿出了一套全然反向的语言----暖色的色调,过度曝光的取像,摇晃的手持摄影,灵活的剪辑。这样的镜头语言,让这些诸如“班级鼓励”“少女爱情”的画面,与绝望的现实部分区别开来,成为了人物主观内心中的“希望”。

  而特别值得一说的表达手法,则是中岛哲也对于AKB48元素的使用。首先,作为背景中的电视画面,AKB出现在了少年A和少年B谈论杀人计划的段落中。随后,少年B自我封闭后的房间中,同样贴满了AKB早期单曲的海报。AKB元素在电影中的重要性之强,甚至到了“单独播放一段现场表演画面”的程度。探讨AKB在电影中的表达作用,就需要考虑到电影拍摄时AKB的发展状态,以及片中单曲和现场表演的意义。事实上,在本片创作的2009年,AKB正处在一个历史性转折的阶段----经历了2007-2008年的主流舆论高压,渡过了随之产生的唱片约终止、甚至解散的危机,而获得了团体在全国范围内的首次认知,迎来了一个绝境之后的些许曙光。在当时,AKB在日本普通民众眼中的形象,与当今的“普通偶像团体”大为不同,是一种承载了“梦想照进现实”的希望与坚持的象征。而片中用到的海报,均是在07-08两年中发行的单曲。作为表演视频特别播出强调的,则是表达“越过困难”理念、作为团体复苏后的发声之作。因此,与秋元康私交甚笃的中岛哲也,无疑将AKB用作了“希望”的象征,并且将之与“筹划杀人”“少年B崩坏”的绝望并置,让这种希望被撕碎,实现了自己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的切换。

  而在影片的结尾,中岛哲也则大胆地创造了“转折”的高潮。在最后一个镜头中,老师对着哭泣的少年A说出了“这样你才能迎来重生”。这形成了第一个反转----从老师的动机到剧情的主体,电影的通篇方向都迎来了大掉头,从复仇变成了“救人”。但随后,屏幕瞬间全黑,伴随着老师的一句“逗你的”。这就来到了第二个反转---此前被掉头的通篇被再次扭转方向,推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可以说,中岛哲也在结尾创造了转瞬之间的两次超级反转----对整体剧情走向和全盘主角形象的推翻与再推翻。而从实现手段上,中岛哲也也不仅是对叙事的操作,而是将工作交给了演员。松隆子在那不间断的几秒之间的表情控制,细微而又精准---从饱含眼泪的真情,到眼角泪存而绽放的微笑,再到眼泪消失的嘲笑。凭借松隆子的表演与剧情设置上的双重效果,中岛哲也在短短的数秒内彻底地推翻了作品的全部内容----两次。

  可以说,在《告白》的通篇,中岛哲也都在反复地制造“反转”。但必须看到的是,这种“反转”的意义并不在于剧情本身,较为单薄简短的复仇计划让它的悬疑性其实并不足够,观众完全可以提前预料到。大量的升格镜头,环境镜头,mv式的画面处理,挤占了剧情应有的空间,造成了上述的问题。事实上,这个操作恰恰是为了电影真正重要的东西:对美学的强调。其“画面”本身就对接着作品的核心,而画面呈现的便是“美”,是导演的审美表现。它想要表达的是日本的美学倾向,是“反转“带来的“希望与绝望的反复切换”---它让希望产生,并在随后将希望撕碎,创造绝望,就此循环往复。

  这种破灭性,实际上就形成了电影的主题本身,成为了中岛哲也想要传达的审美观点。它似乎是类型化的悬疑片,也讨论了犯罪里的人性与社会的议题。但这些都因“文本让位于画面”的操作而不充分,也说明《告白》远非普通的类型化或社会思考。它并没有真正严肃地试图从事件中讨论出什么,而将重点放在了事件中人与作品观众的“希望破灭”之上。

  可以说,无论是转折的实现方式,还是转折目标的“高度“---并非为了剧情反转的类型化悬疑,而是对美学的传达---《告白》都达到了一个远较普通“悬疑片”更高的水平。而这种转折,并不完全是局限在剧情层面某一局部的“炫技”,而是一种构成作品全篇,形成导演审美观表达的主题呈现。

  事实上,在中岛哲也其他的作品中,我们也经常能够看到类似的主题表达。《被厌恶的松子的一生》当中,女主角的人生始终在“乐观”、“乐观被现实打击”、“重拾乐观”、“再被打击”的切换状态,并且在最终被击溃。对于《渴望》,中岛哲也同样采取了剧情的弱化----唯一主线即是爸爸找女儿。而相对地,电影中的爸爸,在每一小章节中都拥有着被打击,而在整体影片当中则呈现为“对美丽单纯的女儿形象之幻想,被现实中的不良少女打破”的绝望---他被女儿的美丽所引诱,而其美丽本身就不存在、本质只是诱人沦落的毒药。

  可以说,中岛哲也并未完全依托于剧情,而是通过电影表达中环节创造出“希望和绝望的切换”、并最终撕碎所有希望和美好,用连续的“神转折”,来表达自己类似于大岛渚和北野武的、符合日本传统的“破灭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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