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爱上写作,但一直写不好,我没有办法理解写文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它一以贯之的规则到底是什么。在我整个学生时期,我看到了很多种不同的讲述和规则,但在具体的应用上,这些看起来有道理的写作规则会产生冲突,今天我写一个故事,用叙述好还是用倒叙好,有人说悲剧容易产生伟大的作品,那到底是悲剧导致了伟大,还是悲剧中的某些具体因素导致的,到底是花团锦簇的用词导致了文笔的强大,还是文笔强大就一定会花团锦簇……当我们把所有规则和说法都看得重的时候,在具体应用上会产生迷惑,我今天写一篇东西用一种说法,明天尝试另一种说法,总是出错,于是我写文总是写得不好。
这些疑惑在当年并不具体,但现在能看得清楚,我是那种必须在根本上理解某种事物的原理后,才能把事情做好的人。我的英语至今很渣,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理解过英文使用的基本原则,它到底是什么,我没有概念,所以我就做不好。而今天我不管做任何事,我都会首先开始尝试理解,它的基本轮廓是什么。
我二十二岁得到了写作的基本原则,就是村上春树说的,我们利用文字这个不完美的工具,顶多能够传递自己百分之多少的想法……这个话让我将写文分成明确的两个步骤,首先我在脑子里确定自己要表达的东西,然后我通过这个不完美的工具的运用,将它尽量的表述出来。在此之外,任何的文学理论都是等而下之的东西,不管你说得再玄之又玄,写出来的东西只要与脑子里的最初思维一对照,我都能知道我是对了还是错了,需要往哪里做改进。
我当时在写的文章时《异域求生日记》,这本之前写的叫做《神陲》,当时我的文笔已经开始往繁复的、花团锦簇的方向走过去,那时候我刚刚出社会,开始喜欢许多具备仪式感的东西,喜欢一些看起来有哲理的能够表述人生的句子,而且我在尽量砍掉其中让人尴尬的表述,异域求生日记里其实已经有一定的成果。在《异域求生日记》的第一卷里,我利用插叙和蒙太奇的手法,一边写穿越,一边写主角穿越前的青春故事,青春故事走的是村上春树的路子,第一卷结尾的时候表述是这样的:
“少女死后的第二个月,他十六岁生日过后一个月,一名被他称呼为“爷爷”的老人在医院中永远闭上了眼睛。然后是父母正式的离婚。
老人死后又一个月,他与他的父母一家三口十几年来罕见地在不是重大节日的时候见了面,同行的还有一名律师,在高耸的集团公司总部的顶楼上,巨大的会议桌边摆满了文件,四人分坐四边,父母的表情陌生得如同从未见过的路人,他们如同对峙的四个世界,父母与律师激烈地争吵或者讨论,惟有他安静得如同荒漠的深夜。
然后签字。
下楼的时候,他没有看见父母中的任何一人,只在大楼的门口,两辆名贵的跑车载着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两人从不同的方向扬长而去,而他背着书包,不知道从怎样的方向追赶或者离开。
他忽然感到了莫可名状的巨大怒气,一路如机械般的回到公寓,老人的遗像在上方慈祥地注视着他。他一点点的剔除生命中不必要的东西,收拾起巨大的背包。
在墓地看过永远都不会再次与他交流的老人与少女之后,他踏着金黄的暮色,进入了陌生的山林。
远处火烧般的云霞仿佛天使回归时张开的巨大羽翼,抬起头,神明在那摇不可及的天空中,投下了俯视的目光……”
这是在目前看来都比较不错的村上式的表达,整本书走的都是这样的风格,我记得当年很多论坛推荐,说网文当中竟然有了这种炫文笔的小说,在故事讲述里我尽量走温馨的清澈的爱情路线,例如跟狼女在山中相依为命什么的……这本书我开始赚钱,说明当中开始有了读者喜欢的东西,但它到底是什么,我不能确定。这本书写了半年多以后,我决定只把握自己能够把握的一部分,故事里的爱情、相依为命,是我非常喜欢也确定自己喜欢的,至于“远处火烧般的云霞仿佛天使回归时张开的巨大羽翼,抬起头,神明在那摇不可及的天空中,投下了俯视的目光”这种句子,我能够感觉到它很有意思,但它的意思我把握住了吗?没有,那我就砍掉,从头再来。
接下来的那一本是《隐杀》,如果现在回头去看《隐杀》,你会发现它的开头非常的平铺直述,交代一个杀手从组织逃亡,救了一只凤凰,然后重生。如果是熟悉我的书友,能够看到当初隐杀还有另外一个开头,也是到今天看起来都非常好的,叫做《无可奈何花落去》,写顾家明跟简素言这对姐弟相依为命的故事,但当初我还是砍掉了,我不要抒情,我要尽量平铺直述,把握住自己能够把握住的一部分。
回到怎让每一句话都为情绪服务。那么首先,你的情绪得够多,然后一开始,你的情绪得够明确,一开始不需要复杂,你最浅层的情绪和渴望到底有些什么,隐杀里我使用的是杀手的强大,扮猪吃老虎,跟少女的相依为命,这些都是简单、明确而强烈的情绪,那么一开始当然是用这些情绪打头阵。
我们每个人的情绪都有不同的着陆点,譬如你听歌,进入歌曲的旋律,然后看着外头的景象,当它开始感染你,因为你过往的各种经历,你的脑海中会产生相应的东西,那到底会是怎样的画面,你脑子里到底期待怎样的东西。你今天遭遇了亲戚的刁难同学的霸凌,你脑子里出现的又是怎样的东西。情绪是长期积累的东西,单纯的情绪寄托于明确的情节,我们很多人以往并不会注意,他脑子里产生羡慕、产生憧憬、产生愤怒等各种波动的时候,他不会向内去仔细察觉这些东西,作者必须去查知,必须尽量去追溯它的理由,必须记住它——事实上只要你有了刻意的察觉,你一定会记住这些强烈的情绪。
然后,一开始你要表达简单而清晰的情绪,班上有个女孩子,当年很喜欢,跟她在一起会怎么样,有个人抢了你的钱,你如果够强大,会怎么样——这些东西,你沉浸进去,看见每一个细节,并不困难,如果你真能看见细节,通过文字抒发出来,也并不困难。
我们看见很多写砸了的文章,里面坏人起伏主角,主角反杀,毫无感触,为什么?作者的心中没有愤怒,没有同仇敌忾,他就看不到任何坏人可憎的细节。你从生活中、从过往的经历中将类似的坏人提取出来,表达出来。这就是基础的入门。
在《隐杀》当中我也试图表达复杂的情绪,在那本书的每一个高潮里,我都幻想着那些大片的感觉,坏人随着音乐入场,主角随着音乐入场,配角随着音乐入场,他们各自表现,最后无数的线条归于一个高潮然后释放——我所有的表达,几乎都失败了。当时我已经在这个原理当中进行了两三年的锻炼,复杂的、有机的情绪,我依然表达失败。当然很多读者并未察觉。
我唯一成功了的一个复杂情绪,是后来的《八月火》,究其原理很简单,在文章的前期我大量的放下各种温馨感人的相处情节,到八月火的时候,通过主角得癌症的悲剧,将那些幸福毁掉,于是读者们回忆起前期的那些情节,这个反转,令前期的所有温馨的重量都加了倍,故事得以升华,口碑也得到了升华。
但八月火也仅仅是及格而已。
在这个时候,我对于简单而明确的小情绪的表达已经得心应手了,但对于几十万字复杂情绪的烘托和表达依然拿捏不准——有关于整个概念,你可以去看江南的文章,《涿鹿》《上海堡垒》《爱死你》等等,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出神入化的三板斧,前期是平静温馨的日常,然后通过一个悲剧的高潮,把幸福毁掉,前期看起来平静的日常顿时有了巨大的重量,读者无不潸然泪下,他对于这个手法的表达出神入化。
我们表达一个简单的情绪时,或许几百字或许几千字,一个温馨的小章节就出来了,到几十万字一个反转,前期的上百个小章节就成为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他们都为同一个大情绪做了服务,这已经是每一句话第二次成为一个整体了。
接下来到《异化》,我开始锻炼的就是这种几十万字的整体表达,由于八月火的成功积累,异化的每一集,我都掌握得不错,每一集的小高潮都做得成功了,算是弥补了隐杀的不足,但由于生活和更新的影响,集与集之间的连接不够紧密,看起来像是一块一块的大积木,但无论如何,大的方向我已经有所掌握,小的方向我也已经得心应手,要把它整合成完全体,就是《赘婿》这个试验品的责任了。
《赘婿》同时去往两个方向,首先是对小的方向,我对于各种简单情绪的深挖,是打算做到极致的。这里关联的是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为情绪服务上,你试图通过一个章节里的几句话作为基础点来表达一个情绪,然后你发现框架内的填充物不够,好像你所感受的某个情绪,利用几个段落,“十个点”,就已经说透了,那其实是因为你对那个情绪的感受不够深入,不够细致,如果你真的仔细去感受了一个情绪,你会发现,要清晰表述一个简单情绪,即便耗费几百字几千字,你都会觉得表达得不够淋漓尽致。这就是情绪的深挖和深入感受。
当然,另一方面,你的一个章节,就表达一个情绪,这则是你积累太少的问题。
你没有随时随地地感受自己的每一个情绪,你没有呆在音乐中不断地深入自己的情绪,你还没有养成对自己每一个思维波动都产生反应的敏感度,那么你当然认为一个情绪只要几段话就能表达出来。你日常状态感受情绪的时间太少,当你要写作一个章节的时候,当然只能拿出可怜的一两个情绪来交差。但是在我,感受了好几年以后到达《赘婿》,我会发现自己过往的表述不够深入、精准、淋漓尽致——当然点到即止、恰到好处的表达也是一种极致,一些文学的初学者们大言炎炎,就能告诉你当然要恰到好处,但如果你是文字工作者,别信那种扯淡,如果你不亲身感受一下什么叫过分,你就不可能清楚地把握恰到好处到底是什么。而如果你平时每时每刻都在感受那些情绪,当你在写作一个章节的时候,你会拥有二十个备选项目,你多塞几个进去,那么章节自然就饱满了,而由于你的情节相互参差,在表现一个有趣的情节时,你已经为另一个情节留下了伏笔,这样就又能增加文章的反复可读性。
那么回到赘婿,在小的方向上,我要用一些过分的表达来触碰极致的感觉,譬如我以往通过文字只能把某个情绪表达到九成,今天我把文字量加大一倍,把情绪的表达深入到我目前所能抵达的极限。在赘婿的前期,我进行了大量这样的深入,有些人会觉得句子太繁复,表述太过,就是这样的原因,它是个试验文,我就是拿它来做实验。
而在大的结构上,我需要整本书成为一个巨大的整体,每一集之间都有必然的联系,所以在赘婿的前期,每一集的情绪都是递进的,到第七集杀皇帝第一次释放出来,前七集的每一个情节都成为一个整体。而在第七集之后,我开始做第二轮升华的挑战,当然这个挑战还没有做完,如果做完了,它会把前面所有情节再抄起来一遍,变成一个更大的、比第七集的表述更进一步的整体,不过具体能不能做到,也只能做完之后再看了。
到现在,我从体会到写文的规律已经十四五年了,我仍旧写得战战兢兢,这些体会是要花时间花精力,要不断感受和深入的,并不是说我说出一个基本规则来,所有人就会豁然开朗,但是相对于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的积累,你们可以节约一定的时间。我看到前面有人说写作就像是妓女,不是说有心情才写……走到我现在的这一步,我脑子里的情绪随手就能表达出来了,如果只是当个妓女伺候现在的这些读者——如果这是最高目标——那真是没有任何挑战的东西。
我的最高目标,是不择手段地进步到五十岁,然后看看我自己能抵达文学的哪一步。如果你们只是打算把伺候好读者当成最高标准,那么在这条路上深入个几年,当个头牌基本就没问题了,而且一旦做出来了成绩,就不会再有掉下去的问题。这十多年来,我随时都有能力不够因而挑战目标失败的问题,但我的整个大方向,在目前看来,基本没有出过任何错误。
这是我走过的过程,仅供参考。
以情绪为核心的写作
这是17年底的一份课稿,关于我写书的核心,基本上都在这里。考虑到讲课时的自由发挥,课稿没有经过太多的修饰,但基本上应该是能看懂的。
开篇:写作最基本的两个点,思维+传递。
思维很简单,我们所有的写作围绕的都是一种情绪,复杂的或者简单的,复杂的人生感悟是一种情绪,简单的装个逼,心里面觉得爽也是一种情绪。文学的起承转合,最后的目的都是为了达到这种情绪或者感悟。对于文学来说,只有一个圆融的情绪是有输出价值的。
有一天我坐公交车到长沙,雨天,公交车上很多人,有一个座位是空的,因为座位前面有一堆呕吐物,所以没人坐,到了一个站的时候上来了一对男女学生。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里面走,到了那个座位边,女生坐下去了,从头到尾她没有看到自己踩在呕吐物里面,后来他们先后下车。
这就是一个有价值的情节,因为这个情节可以说明白一个呼之欲出的情绪。但是那一天我看到很多东西,我看到这样那样的人上来下去,我不用描述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跟这个情绪是没有关系的,有时候我会更加仔细地描述一下车子的样子、气氛,那也只是为了增加真实感。
但是如果我们想象,譬如说“我”在这之前受了点感情挫折,我上车,心情沮丧,我看到这一幕,下车的时候心情好了。这样的分割又成了一种新的情绪。
这两个故事在情节上都是一个闭合的圆,它们通过起承转合的形式说明白了一个情绪,我看到了这种情绪,我从每天发生的很多事情里把这一段情绪割出来,放在大家的面前,这就是文学或者说整个艺术体系中间最纯粹的两个步骤:情绪+传递。
但是,我们要传递的,到底是我所看到的情节呢?还是情绪?
而传递的形式丰富多样,文字雕塑美术音乐,只要能让你们明白,使个眼色都是成功的。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们接触到的“文笔”“文风”“笔力”“插叙”“倒叙”“蒙太奇”之类乱七八糟的名词,事实上都是为传递服务的,文笔风格可以简洁可以华丽,其实没有优劣之分;插叙或者倒叙的手法也没有什么高下可言;第一人称第三人称无所谓的,你如果喜欢,用第二人称来表达事情都可以……这些分类都是科班用来研究的、倒果为因的归纳,如果你是一个写作者,希望大家记住,唯一的标准就在于,你想要表达的思维有没有传递得更加精准。
大家如果能够将写作简化成这两步——当然不容易——最大的好处在于,我们可以更加精确地定下标准,我们可以轻易地把握住自己今天的进步和失败:首先,在我动笔之前,我的思维是不是圆融的?形成这个情绪的每一个步骤,我是否把握清楚了?第二,当我写下这一行字,它是否完全为我脑子里的情绪而服务了。锚定这两个点,未来的路就会清清楚楚。
当然,这也只是看起来简单。
我们每个人对于自己情绪的把握,其实是相当笼统的,你为什么笑,为什么哭,为什么辛酸,为什么同情……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其实只能把握住一个笼统的结果,网文小说里一个普通的YY情节,为什么他会让你爽?组成“爽”的情绪的每一个细微的心情是怎么来的?我们不一定能看懂,有时候甚至不敢看。所以接下来说一些衍生的问题,方便大家理解把握思维的一些方向、诀窍,还有误区。
网络开始建立之后,当时的文学爱好者在网络上发文,一开始纯粹基于爱好,有一定规模起来之后网络上的作者们渐渐开始期待认可。当时还没有网文、传统文学的划分,文学传统的标准在那个时候很明确,大家期待出书,甚至期待自己某一天写出传世的作品,但是或者没资源、或者没实力,又或者根本不想把网文写作走成职业道路——因为传统文学在当时其实也只是糊口。
促使网文出现的第一本书我认为应该是《我是大法师》,这是一本目的性相当明确的小说,它打破了一切细枝末节,一切传统文学所要求的标准,唯一冲着一个目标去,就是被读者喜欢,但是在这样一本游戏之作中,后来者看到了可能性:原来不需要非常严谨,不需要非常多的内涵,不需要起承转合之后达到人生的升华,我们只需要抓住读者一些浅层的兴奋点,读者也是买单的,他们不单会看下去,而且会一直想看。
然后的二十年的时间,整个网文体系做出了很多的探索,我们一直在看读者想什么、需要什么。譬如尝试着扔掉了一些传统文学里冗长的描写、扔掉复杂的修辞、扔掉不太适合阅读的镜头切换、扔掉一切会妨碍读者理解的东西。然后尽量对比每一种手法和描写的性价比,更新频率和质量的性价比。
传统文学和网文在这里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它的实质就是目的性的不同。传统文学几乎都是为了表达出一些复杂的、高质量的思辨而服务的,其它都是细枝末节。而网文更在乎读者的需求和感受,事实上大多数的读者并不在意被满足的需求是浅层还是深层,轻松愉悦的阅读体验往往更加有助于普通的读者去尝试着接受作品。写网文的常常有一个很大误区就是会认为这个需求是别人的,我们是在讨好别人,这会让作品看起来变得媚俗,但事实上,感动别人的本质,是从自我出发的,文学的本质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我们要认知自我,感动自我,才能感动别人。在感动别人之前,我们要先掌握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掌握得越清楚,效果就越好。就像是发生在车上的那个故事,车上很多人,发生很多事,我们看到这一男一女之间的互动,互动首先是让“我”有了“感动”,然后我们才有提取,你对自己的想法认知越精确,你越能清楚地知道,什么样的环境给了你什么样的精神刺激、精神暗示,男女的动作神态给了你什么细微的感受,你可以捕捉到最精确的细节。你的读者所看到的感动,其实就是从你脑子里复制过去的。
当然,这个故事比较鸡汤,不太符合网文的特征,探索网文中需要的浅层的感受,我们首先可以从欲望入手,说是读者的欲望,实际上是我们的欲望,我们有时候会避讳自己的欲望,不愿意去想,不愿意承认,但写书就是认识自己的过程。
举个例子,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写《隐杀》,当时是这一套写作方法真正建立的时候。我在现实中的处境非常艰难,我有个弟弟,从小生病,肾病综合症,家里卖了房子卖了地,高中的时候学费也交不起了,我没读大学,离开学校、打工,然后开始写作,家里欠一大笔钱,住的地方都是租的,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开始谈恋爱了,我不敢,打工的时候有看得对眼的也不敢发展,家里人找女孩子来相亲,非让我去,我就跟人坦白:……这就是我的状况,我现在没办法对人负责任。
随时睡觉,随时起床写东西,晚上十二点醒过来,出门吃麻辣烫,当是早餐。这个时候我会特别向往,如果我有个女朋友呢,如果我家境好一点呢,如果这个女朋友甚至是青梅竹马的呢……如果有两个女朋友呢、三个呢……
我可以过一段非常非常好的人生,可以过一段丰富多彩的学生生活……这些想象,当我深入进去,太真实了,它感动了我,我就能拿来感动读者。当然这还是一些好的欲望和需求,另外还有一些是以伤害人的前提而存在的,讲台上有个叫愤怒的香蕉的傻逼大放厥词,谈什么欲望,实在听不下去,我现在起来骂他一顿,他幡然悔悟,或者满脸通红哑口无言,旁边的美女对我刮目相看——这其实很爽,不过在坐但凡有点节操的,大概不会这样做,这样的念头都不会有,但是幻想一下,如果它发生了呢?
真正有想法的导演或者游戏制作人都会告诉你一个理论,观众或者玩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直到我们把它做出来。今天我感觉到了,这样很爽,那么为了合理一点,我设置一个拍马屁上位的家伙,在台上大放厥词,然后触及到我心里不能触及的地方了,譬如说“网文就是垃圾,你们在坐的也都是……”呃,你站起来怼他,义正辞严,周围的人对你鼓掌……
网文就是这么一个认知自己的过程,不管是什么情节,能让你开心的、触动的,你都可以去深入。不要认为深入欲望是让自己放纵的途径,事实上,如果你真的透彻地认识到自己的欲望,最终你会走向让自己克制的一个端点。我二十四岁憧憬一段爱情,很渴望,但我同时也希望自己身边的负担更轻一些,这些都是我的欲望,我明确地知道选了前者会对后者造成多大的负担,我到二十七岁,买了房子装完修,才开始了第一段感情。到现在我结婚了,我知道如果勾搭和妹子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会让我……嗯,得到一时的愉悦,但同时,我希望更加平坦的生活,我不想要风险,虽然我在书里写了后宫,七八九十个女朋友,但事实上,我明白因此而来的问题,当我把所有想要的东西都摊开,最终使我变成了一个很克制的人。
……
我前面说欲望,欲望其实就是需求,只是欲望更能刺激大家的极端想象,方便入手。这个世界其实是建立在需求上的,不劳而获,我们抨击的其实是不劳,不是而获。作为一个作者要理智地认知一切的需求,理解这个社会的运转模式。没错,这个会让我开心,它会让别人开心,坦诚面对,但同时,客观分析它会引起的后果。
“这个东西我想要”,当然想,但如果主角不劳而获,读者会骂,不真实,肤浅,甚至是下作,那么给出一些怎样的前提,读者会心悦诚服呢?主角非常努力,主角非常出色,通过合理的逻辑,他获得了这个结果。通过合理的逻辑,你把愤怒的香蕉这个傻逼怼了一次,读者心悦诚服。
直面需求,这是网文入手的一个途径,怼台上这个家伙,我觉得很爽,很爽就是情绪的核心,围绕这个核心,我们给予合理的情节,然后输出。以情绪为核心能够准确地做好艺术的第一步,而往后面衍生你可以感受到更复杂的东西。二十年后你坐在同样的地方,有人开始怼你,你忽然想起今天,你想起二十年来的一切经历,这种复杂的情绪里面你就接触到类似于传统文学的领域。
文学的源头,起自你内心的感受,你可以感受轻松的,你也可以感受复杂的。你只需要把感受一丝一缕的分析清楚,接下来就是输出而已了。我现在坐在这里说我二十四岁的憧憬,我他妈一点都不爽,我想哭,百味杂陈,当然不可否认也有自豪和装逼的成分在。这些情绪怎么来的,我都看得很清楚,我可以写一本书把它深入表达出来,也可以随便说说,表达个大概。
思维就到这里,接下来说输出。输出要谈传统文学,我们都是从传统文学过来的,后来改变的是思维的方向,我们需要性价比更高的感染读者的方式,但是传递方式其实没有过变化。传统文学——或者说以前的整个文学体系的目标,追求的是情绪挖掘的复杂度和深度,大篇幅的描写环境,描写过程,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整个情绪做出来的时候更加自然、更加震撼、更加的深入,当然它也许更多做的是悲惨的情绪、甚至负面的情绪,它们尽量避开了对人刺激很强的愉悦的情绪。
他们在对工具的利用上走得最远,虽然一直以来有很多人归纳一些简单的写作手法说是网文写作手法,其实是个伪概念,网文的所有手法都是传统文学里来的,只是我们思维的方向不太一样而已,目的不一样,但都是思维的输出。
这里想说一点严肃的东西,虽然我之前用了媚俗这个词套在网文上,但这不是贬义词,网文二十年,最有价值的就是我们看明白了读者在想什么。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这样的社会,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人信奉拜金主义,心悦诚服,冷哼一声说他们不对,觉得自己牛逼,什么用都没有,要说服和改变人的第一步,你要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我们说“没错,钱非常非常有用……”赞同他,然后说“但是……在某些情况下也许不太一样呢……”这样才能切实地输出自己的观点。传统文学一直在追求艺术的复杂和高端,我们追求一本《战争与和平》能改变世界?做不到,网文指出了道路。一百年前我们衡量社会的文明程度,几十万的读书人而已,现在你要衡量社会的每一个人,未来的文学必然是要覆盖到社会的每一个层次的,我们要让人喜欢上读书,然后慢慢地、切实地改变他们,让他们的脑子在心悦诚服的气氛里自然地动起来,必须要有娱乐文,浅层思辨文,深层思辨文,最后才能让人走到最高的精神追求里去。网文的媚俗,恰恰是它最有价值的,甚至能够拯救这个世界的元素。也只有媚俗的网文,可以拯救深刻的传统文学,因为相对于追求一本两本的名著拉起整个社会,我们更加迫切需要的,是整个渴望名著的土壤。
我们不要轻视网文,不要轻视读者的需求,不要轻视自己内心的需求,同时也不要轻视传统文学,有空可以看一看各类名著什么的,感受一下它们是怎么将复杂的感受最终表述出来的,你如果能够掌握复杂的手法,你要表达一点简单的情绪,洒洒水而已。事实上如果我们能够精确把握情绪在脑子里形成的过程,我们可能根本不需要研究手法,脑子里的情绪本身是自带镜头的,先发生什么,后发生什么,带着某种音乐的旋律,走向一个呼之欲出的高潮情节,你照着写出来,自然而然就能找到最好的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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