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就要行动。这个“行动”的第一步,就是想象与构思不能没有想象。跟其它的小说品种一样,小小说也是虚构的产物。既然是虚构,就离不开想象。当然,仅仅依靠想象还是不够的,还需要构思。在我看来,想象与构思,不完全是一回事。我把想象看成是一个偏向感性的过程,把构思看成是一个偏向理性的过程。杨晓敏先生在《小小说是平民艺术》一文中说:“所谓精品,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把艺术趣味同理性思考结合得水**融。”这句话概括得非常精辟。由此说来,摆布好想象与构思的关系,是一篇作品能否成功的关键所在。
“从草稿到作品,一条跪着走完的路。”一位西方作家说过这样的话。这句话所隐含的前提是,任何一篇小说都不是完全描摹生活中真实的事件和真实的人物。这里需要有一个“发酵”的过程。没有想象与构思,这个发酵的过程是不可能完成的,所谓的“酶化”也只是一句空话。
在我的创作当中,就有许多“跪着走完的路”。在我的阅读视野中,这样的作品也有很多。杜拉斯的《情人》,经过反复修改,“每一段,每一句都重新安排过。”迪伦马特的《法官和他的刽子手》,跟《情人》的篇幅差不多,都是6万字左右,竟用了很多年才完成。还有王小波的那篇仅仅3万多字的《黄金时代》,作者从20岁就动笔,将近40岁才写完,“期间几次重写”。这说明,作者的想象与构思,有时是在写作的途中不断完善不断改进的。这同时也说明,想象与构思的过程,绝对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
在我的朋友当中,薛涛是一位想象力非常丰富的小小说作家。他的《黄纱巾》就是一篇想象的杰作。生活中有很多在服装市场上卖货的中年人。这样的中年人,在人们的视线中经常出现,毫无希奇之处。薛涛肯定见过这样的人,也肯定见过那条像黄蝴蝶一样在风中飘舞的黄纱巾。薛涛在谈到这篇作品时说:“应该有一个清纯的女孩喜欢这条黄纱巾,也应该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在女孩和卖黄纱巾的中年人之间发生。”这就是想象。接下来,他借助一个小巧的构思把女孩和中年人永远联系在一起了,使飘舞的黄纱巾,成为小小说创作领域一道耀眼的风景。而弥漫在作品中的那种美好的情愫,将永远地拨动读者的心弦。
中国小小说大家族联谊会结束以后,我路过北京,在鲁迅文学院,又一次见到薛涛。晚上跟几个朋友在一起小聚的时候,薛涛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用哀怨的语气说,难道你把我忘了吗?薛涛一再声明对方打错了电话,可对方还是反复打来。薛涛对大家说,这就是一篇小小说。他说,我想让一个多情的男人,接到这个打错的电话之后,去跟那个女人见面,由同情而产生感情……作品的结局呢,却是男人给女人打电话,用哀怨的语气对她说,难道你把我忘了吗?
薛涛的想象力让我多少有些吃惊。但同时我也知道,要把他的想象变成一篇真正的作品,还需要理性的参与。构思的落脚点在于,作者想通过这样的情节安排,向读者传达什么样的信息。这也就是杨晓敏先生所说的“让读者在欣赏过程中,唤起形象思维,潜移默化地受到某些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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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纱巾
薛涛
女孩放学要经过一个小小的服装市场。这天,女孩忽然看见了一条黄纱巾,她喜欢极了。于是,女孩停住不走了,她呆呆地看着黄纱巾。卖货的是个中年男人。“哎,买下吧!孩子,就剩它一条了,只卖你10块钱。”看着漂亮的黄纱巾,女孩无奈地摇摇头。钱,女孩没有。“你可以向家里要嘛,我给你留着,看得出你很喜欢它。”看了好一会儿,女孩才恋恋不舍离开了。
整个晚上,女孩都很想向家里要钱。可最终,女孩也没敢提买黄纱巾的事,并发誓永远不提这件事。因为她知道,她家里太穷了。
第二天,女孩再走过小市场时,远远就看见黄纱巾还在那飘舞着,就像一只黄色的蝴蝶。女孩远远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近它。
“带钱来了吧?”女孩摇摇头。中年人抚摸着这条黄纱巾并看看女孩,又想象了一下,觉得女孩与黄纱巾搭配在一起是很绝妙的组合,就很替女孩惋惜。“咳,你喜欢它,是吗?”“嗯,是的。”女孩认真地点了点头。看了好一会儿,女孩就准备离开了,因为她知道她注定买不下它,还不如早一点儿走开好。女孩刚走开,中年人就摘下黄纱巾,并追上女孩,“孩子,送给你的。收下,你围上它肯定好看。”女孩连忙说:“不,我不能白收人家的东西。”“白收?是我愿意送的,是我自愿的。”“不能。那样我会很难受的,比得不到它还难受的。”说完女孩就跑开了。跑了一会儿,女孩又回过头说了:“叔叔,谢谢你,反正站在我们家山坡上能看见它,我能看见它,就很好了。”
听了这话,中年人呆住了……。
从此,女孩再也不从那里经过。买不下它,绕开它不是更好吗?女孩写作业累了就往坡下看看,看看那条在清风中飘动着的黄纱巾。可一个月过去了,那条黄纱巾仍旧挂在那里。这个女孩从来没去想,它为什么一直挂在那没人买呢?答案其实很简单,那个中年人在上面挂了个标签。标签上写着:永不出售!啊,黄纱巾,你装饰了女孩的梦……
想象与构思(下)
侯德云
成熟的作家往往是从“观念”出发来构思作品的。当然,也可以从一个“母题”出发。后者在早期的故事当中极为常见,比如,寻宝母题,灾变母体,死亡母题,等等。这种手法一代一代沿袭下来,渐渐成为小说家们得心应手的武器。马尔克斯的“孤独”,博尔赫斯的“迷宫”,科塔萨尔的“流亡”,余华的“为了活着而活着”,毕飞宇的“伤害”,等等,都是这样。
从母题出发来进行创作的最大好处在于,无论是艺术趣味还是理性思考都有迹可寻,就像游船在熟悉的航道上航行。
不少小小说作家也是从母题出发来构思作品的。海飞的母题是“疼痛”。谢志强有不少作品的母题是“控制”。在他看来,控制有多种形态,而且无处不在。我有少量作品的母题是“出气”。我的看法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无非是为了两口气,争一口气,出一口气,而已。我看见很多人在争气方面碌碌无为,在出气方面却是竭尽全力。不过,总的来说,我的创作并没有比较固定的母题,而只是一个宽泛的观念,写来写去,无非是想表达种种“人生的况味”。
这个观念是相当重要的。它左右着想象的方向,也左右着构思的进程,影响着作者对素材的剪辑,甚至是叙述方式的选择。不同的观念决定了作品的不同样式。出人意料的结尾是欧?亨利的观念。“新奇”是藤刚的观念。一个独特的观念往往会造就一个独特的作家,但同时也会铸成这个作家的局限性。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在小小说作家群中,我非常看重的,是黄建国的“意味”。对意味的孜孜以求,使黄建国的作品拥有了更高的艺术和思想的含量。《谁先看见村庄》,是一篇特别耐读的作品。这篇作品中,没有离奇的情节,没有强烈的人物关系的冲突,也没有男欢女爱和眉来眼去,只有一点点心跳和留给读者的会心一笑。也就是说,他的作品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回味和思考的空间。到目前为止,我认为这是黄建国最具代表性的一篇作品。在通往村庄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他找到了一种独特的意味。这种意味,让人着迷。
我一向主张,小小说创作应该跳出故事,写出耐人寻味的意思来。从本质上说,故事是小说血缘意义上的亲人。在人类文化的流程中,故事更接近于长子的角色。作为兄长,故事对小说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但随着幼弟长大成人,兄长的影响也越来越趋于淡化。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已经看到了,自19世纪以来优秀的小说家,无一不在尽力摆脱故事的严格束缚。他们为自己所发现的故事,赋予了超出故事本身的意义。现代小说和当下的小说创作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加明显。这是对的。尤其是小小说,短短的篇幅,能装得下多少跌宕起伏呢?因此我觉得,小小说依靠故事性来吸引读者,并不是明智之举。
冯辉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有意味的形式”的概念可以用于考察小说艺术。他还说,小小说创作最为接近“有意味的形式”。我非常赞同他的说法。我认为这应该是小小说一个发展的方向,一条成长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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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先看见村庄
黄建国
她们回来了。她们不久将会看见自己的村庄。几分钟以前,长途汽车“嘎”一声停下,她们从窗口扔下大包小包,匆匆挤出车门。汽车重新启动,拖一股白烟,拐过沟岔不见了。一会儿,她们要跨过干涸的沟川,沿着对面那条蜿蜒的小径爬上去,然后,就能看到她们的村庄了。她们从南方赶回来过年,带着一大堆颜色鲜艳的包裹行李。
她们站在路边四下张望。才五点钟刚过,太阳就已经看不见了,只在西边的沟坡上残留一些余晖。沟川里静得很,雾气弥漫,既朦胧又透明,让人觉得恍若幻影神秘莫测。在将近两年得时间里,这村庄,沟川,羊肠小道,曾经那么执拗地,记不清又多少次在她们遥远的异乡的梦里出现过。
她们不急于爬沟。她们需要平息一下心情,定一定神。再说,她们后头还要进行一场比赛,看谁先爬上沟坡,第一个看见村庄。这是她们的约定。
现在,她们走到了沟川的西边,抬头打量那条像被野风吹得弯弯曲曲得灰布带一样的路。就是它,那么亲切地通向坡顶,通向她们的村庄。
“我不知道为啥一点儿也不激动,”她们中的一个说,“我想我们应该是激动的呀。你说这事为啥呀,二亚?”
二亚说:“你鬼迷心窍!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哩。你想想,为了省路费,咱们去年就没有回来,快两年了啊。我不知道我一走进家门会是啥情景,先叫爷还是先叫妈?”
不叫二亚的姑娘没有应声。她感到领口和袖口那儿有些冷。刚下车的时候,凉风扑面,怪舒服的;现在,这风突然间又凶又硬,冷飕飕的。内衣好像还沾了汗,贴在身上,风灌进来,说不出的难受。她左右拧一拧身子,把脖子往下缩了一大截。
“你看你,”二亚说,“到家门口了反倒没个形了。”
“我冷。”她说。
二亚也感到了冷。她伸出去试一试风。她把双手举到面前,翻看自己的手心手背,然后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儿。
“我不想看见我妈的手裂的口子,”二亚说:“我妈每年冬天两只手都裂成了锯齿,她整天痛的吸溜吸溜的。”
不叫二亚的姑娘也张开自己的手指看。
“我想哭。”二亚说。她佯装成哭的样子,啊呜了一声,但她马上又嘲笑自己说:“我这是干吗呀,神经兮兮的。”这时候她担心起另外一些问题来。
“咱们寄的钱,家里会不会没收到?”
“不会。”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咱们回去后翻开本子一笔一笔查对。”
“会不会有人认为咱们不干净?”
“你真能瞎操心。谁干净不干净在脸上会写着字?”
“众人口里有毒哩,硬把白的说成黑的。”
不叫二亚的姑娘有些不耐烦,她哼了一句歌词作为回答:“白天不懂夜的黑。”然后她说:“我要唱歌。”然后她扭动屁股,怪声怪调地唱起来:“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
“我也唱。”二亚说,“唱完咱们爬坡。”她看见太阳在东沟坡上只剩一点儿蜡烛光的颜色了。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她们唱歌。她们的歌声一高一低,在沟川里被凌厉的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实在不成什么调子。
“呀,”而二亚说,她突然住了声,“我们的脸!”
不叫二亚的姑娘愣着。二亚顿了一下脚:“我是说咱们嘴唇上的口红,还有描的眼影!”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你多漂亮啊。”
二亚说:“我给你说正经的呢。我这个样子怕我妈认不出来,说我是个妖怪。”不叫二亚的姑娘哑了声。她看着二亚。她们互相看着。她们以前没想到这会是个问题。她们每天都要化化妆的,包括在拥挤的火车上和颠簸的汽车上。
“一定得擦掉。”二亚说。
她们开始找纸巾。但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和小包,也没有找出一片软一点儿的纸。她们带的纸巾一路上大手大脚地用光了。她们甚至用纸巾擦火车的茶几和汽车的玻璃,还擦了几次鞋,惟独没想到最后会用它来清除嘴上的口红。她们低头四处探望,希望能看见一汪水。但是,没有。沟川是干的。她们盯住自己的衣服,可她们舍不得橘黄色和天蓝色的外套上不同颜色的班级。她们快要恨死自己了。
“我说,咱们吃了她。”她们用唾沫把嘴润湿,拿牙齿啃上唇,再啃下唇,让舌头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她们把唾沫吞下去,又呸呸吐出来,沾在手指上擦拭眼影。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呀,咱们的口红不高档,吃下去怕会有毒。”
“不管她,”二亚说,“这个不重要。毒不死人。”
她们擦呀,抹呀,脸上已麻麻的,只是不知道此时脸上的样子。她们互相看也看不清,因为太阳早已熄灭了。她们想着这么一弄她们的脸就很本色了呢。
“呀,天都黑了,”她们说,咱们快爬吧,看谁先看见村庄。“
黑夜像汹涌的黑水淹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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