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余,我喜欢做两件事,一是写作,一是下厨。不说你不知,写作和下厨之间存有不少共通之处。下厨前要买材料,写作前要找题材。在超级市场推着手推车,看看这,看看那,为之观察,当发现牛尾不错啊,灵感来了,接着当时把牛尾取下来,放进手推车里,为之取材或捉住灵感。之后,一面构思如何炮制,一面搜集其它材料,例如红萝卜、薯仔、西红柿、椰菜等。材料一大堆,并非全部合用,例如薯仔皮、烂菜叶,于是我们要洗涤、取舍,把不合用的除去,把合用的切成特定的形状,为之剪裁。材料相同,落在不同的人手上,炮制的方法会不一样,成品自然相异,即使同一道菜,若在细节里「加盐加醋」,便得出不同的效果。例如大洒盐花,成品必「咸」;多放辣椒,便赚人热泪。
记得我在加拿大读书时,有一年农历除夕,教会的牧师提议一人预备一道菜,在团契里吃团年饭。大家便各自炮制「燃手小菜」,在除夕夜带回教会。一摆开,众人都讶然失笑,原来全都是鸡。原来加拿大鸡很便宜,留学生都非富有,故不约而同地买鸡。虽是「全鸡宴」,但菜色却不相同,煎、炒、煮、炸、焖、蒸、焗,各有千秋。即使同是焖鸡,有人用红萝卜焖,有人用薯仔焖,味道便有分别。即使同是白切鸡,你的「点」沙姜,他的「点」葱油,食法又不相同。
这顿「全鸡宴」,给我一个写作的启发,材料相同,落在不同的作者手上,就着各人的识见、心思、技巧、内涵,会写出不同的作品。
举个例子,电话。
陈赞一的《布道会》,布局是三个人的三段电话对话,第一段,孝仪致电何执事,请教会为亡父举行丧礼,何执事拒绝,理由是孝仪的父亲是非信徒;第二段,孝仪致电马牧师,提出同样的请求,马牧师答允;第三段,何执事质问马牧师为何替孝仪的父亲主持丧礼,马牧师的答复是为孝仪未信主的亲人开一次布道会。三段对话很简单,内容却很有深意。死者已矣,丧礼仅是仪式,最重要的是在生的人有机会信主。
同样是三个人通电话,胡燕青的《三线一族》,写三个中学生用「三人会议」来「煲电话粥」,煲呀煲呀,煲出一个荳芽梦式的爱情故事。
同样是爱情故事,日本作家森瑶子的《别再给我电话》,集了十二个与电话有关的都市爱情故事,写得非常纤细。
同样是都市爱情故事,东瑞的《大都会爱情故事》,却另有一番情趣。男女主角都是商界大忙人,约会时各自的手提电话响个不停,无暇谈情说爱,他们于是用「留言」传情达意。
可见,通讯工具的各种功能,给作者不同的发挥机会,例如周密密的《油尖区的并蒂莲》其中一节,母亲为怕女儿误交损友,利用「来电显示」监视女儿跟谁通电话,好心做坏事,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误会。
周密密笔下的母亲「捉错用神」,本属无心之失,正如我们有时打电话,会不小心打错,刘以鬯的《打错了》以接不接一个打错的电话,道出生死祸福有时系于一念之差。
同样是打错电话,韩国作家安东民的《清晨拨来的电话》却有不同的演译。警察在派出所当完「通宵更」后,致电回家,明明认得接电话的是妻子的声音,妻子却认不出自己,还说丈夫睡在身旁,最后说句「你打错电话」,便挂线。这样的开段,够悬疑吗?
谈到悬疑,不能不提日本作家森村诚一的侦探推理小说《电话魔》,也是把电话这个题材,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佳作。
话说回头,我在加拿大那顿「全鸡宴」,当我们吃了二十多分钟后,师母突然捧出一大盘炒年糕,放在二十多碟鸡之间,大家顿时「哗」的一声,不吃鸡,争着吃年糕。年糕本来是平平无奇的食品,但师母捧出来的时间和位置,恰到好处,因而得出一个平地一声雷的效果。时间,如果在众人摆鸡之前,大家心里一定说「年糕之嘛」;位置,如果放在萝卜糕、马豆糕、马蹄糕、红豆糕、芝麻糕、芋头糕之间,大家心里一定说「又是糕呀」。
这个时间、位置的恰到好处,令我想到写小说时,材料的配搭。举个例,篮球场。如果我请你写一个以篮球场作背景的故事,你会放些什么材料进去,而产生「哗」一声的效果?在你埋怨篮球场天天都经过,没什么好写之余,有没有想过放一只澳洲树熊在篮球场之内(董启章的《小冬校园》)?有没有想过球员射球后,篮球飞过空中,留下一条七色的彩虹(陈荭的《青春出于篮》)?有没有想过在放学时,恐怖份子驾着一辆载有核弹的卡车冲进篮球场,胁持校长、老师、学生作人质(我的《Q版特工》)?树熊在动物园里、彩虹在天上、核弹在军火库里,可能没什么特别,但在篮球场上,效果就截然不同了。
创作是自由的,大家不妨发挥天空行空的想象力,尽情地、自由地创作。不过,最后我要一提,归根到底,在追求尖新、特别、创意的同时,应顾及一些客观的语文准则,例如不错别字、不写病句等等。正如你煮出一碟鸡,是生的或焦的,不管「卖相」如何独特、伴碟的红萝卜切得多么精致,这碟鸡仍然是不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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