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曾给林江迈留下太多位置。虽然历史课本上,她总是被提及,卖香烟的妇人、二二八的导火线,但也只有这几行字。她从何处来?她往那裡去?她最后落脚在什麽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彷彿战乱大历史扉页中的一张薄纸,飓风一吹,就消失了。
而二二八事件已经六十年了。这一段历史,有诸多可探讨的角度,以往的论述,不乏从政权转移、族群衝突、文化差异、殖民地遗留、语言适应、国军素质、国共内战延伸、红色革命影响等等观点,来诠释二二八悲剧。然而,在大历史的观照下,作为个人生命史,又如何了解呢?
以往也有过不少研究与口述历史,从受害者生命、受害者家属遭遇、地方衝突事件等,进行研究。但这中间,似乎有一个空白的点,少了一个人物。那就是作为二二八导火线的那个只有留下一个名字的卖烟妇人──林江迈。
这个平凡的妇人,引起二二八的大悲剧,她后来如何了?她从此消失在二二八之后的历史洪流之中,消失了吗?在动荡的年代,她怎麽过完此生?我们有没有一种可能:先摆脱政治,先放下身份,回归到「人」的本位,回归到一个台湾女人,一个母亲,一个祖母的角色,看看一个台湾女人的一生。我们有没有可能:从林江迈的一生,重新看看二二八,以及之后的台湾社会?
二二八事件六十年了,我们是该回归到「以人为本位,以人为依归」的起点,重新凝视林江迈,一个人的生命史,把那个长久的空白补起来。因为她的生命史,是台湾底层人民的真实历史。那可能才是真正的「台湾之心」。
龟山来的媳妇
林江迈,本名江迈,生于一九○七年,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嫁给了龟山的旺族林枝的第二个儿子林客清,成为林枝的第二个媳妇。林家在龟山一带的山坡,拥有大片土地,自己种茶。但林枝并不以此为满足,除了自己种,还向週边的农民收购茶叶,在台北重庆北路一带拥有一间茶行,作茶叶的进出口生意。日据时代,林枝还曾多次出国,赴东南亚各国做茶叶外销。
这不是特例。二十世纪初,因为中国战乱,有大量闽南、华南的人移民到东南亚开垦经商,他们习惯饮用中国茶,以消解印尼、爪哇热带气候带来的乾渴,所以台湾茶在日据时代即大量外销东南亚。林江迈的家族如此,龟山、龙潭一带的茶叶都是如此。
但这样的旺族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靠整个家族的勤奋劳动。江迈嫁入林家,就像所有农村的家庭一样,男人务农,分担重劳动,妇女参与分工,分配所有农活之外的家务劳动。家族的人口众多,就依照各房来分配工作,包括煮饭,洗衣,照顾孩子,送点心茶水到茶园,供农忙的工人饮用。这是典型的台湾习俗。妯娌煮饭要供应一家数十口人的家族,不是简单轻鬆的工作。林江迈的女儿林明珠还记得小时候家裡吃饭,席开几桌,由干农活的男人壮丁先吃,等到男人食用完毕,才轮得到女人、小孩食用。
而在农忙期间,因为大清早六、七点就得上工干活,所以约早晨十时左右,以及下午三、四点左右,都得供应点心。这些点心包括了咸稀饭、小菜、米粉汤等,由家人用竹篮子挑著,到茶园旁边的田埂上,再呼唤工人出来,围坐田边,一起食用。除此之外,中间还得添加茶水。这些工作,都得靠妯娌之间来分工完成。
这是一个典型的台湾农家。林江迈有过几年的劳苦农家生活,虽然劳苦,但是平安。她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前四个都是儿子。长子不到一岁就早夭,后来又生下三个儿子。当她怀著第五个孩子的时候,丈夫林客清突然得到急症,骤然去逝,留下三个孩子,和一个遗腹子──林明珠。
她的公公林枝怜惜她年轻守寡,看她带著四个孩子并不容易,特别关照。但此举却引起妯娌间的一些閒言閒语,说林江迈特别会讨公公的欢喜。这本是大家族难免的矛盾。但林江迈生性刚烈,受不了家族裡的閒言閒语。公公于是派她到台北重庆北路的茶行去,一边照料家族生意,一边担任煮饭打扫。
这时已是日据时代的后期。或许受到战争的影响,东南亚海运在空袭下无法畅通,茶叶生意日渐清淡。光复后,更因台湾经济萧条,失业人口增加,社会动荡,外销茶叶已无法运作,茶叶行终至于关了门。
天性倔强的林江迈不愿意回到乡下,过著被人说东道西的生活,于是在茶叶行关门后,也像所有台湾战后的失业大军一样,在街头卖起香烟。
卖烟的人们
日据时代,烟酒本是公卖,由政府垄断。此时因战后政策未明确,贫苦者相继出来在路边摆上摊子。他们去购买走私进口的美国香烟,或者整包卖,或者将之拆散成散烟,一支一支的卖,以此赚取微薄的小利,图一个生存。
光复后创刊的「新新」杂志,曾刊载过许多著名文化人的文章,但出版八期后,于一九四七年一月停刊。停刊的最后一期上,刊载著一篇名为「卖烟记」的文章,它是这样写著的:「
卖烟记
日本时代没有路旁的卖烟,烟、火柴的专卖是日本在台典型的制度,违反者法律严罚,所以没有人敢冒法治国的这种专卖,自然路旁的卖烟算是想不到的一回事。 但光复了,于此路旁的责烟随著出现了,如今光复满年,他们亦满路,他们的记录亦正满年了。他方,伟容堂皇的台湾省专卖局亦经过一年的经营历史了。
同是一年的岁月,可是比较起来,实在两方的利害和立场差得太多,而且样式亦各方各色,这样以致双方演成了一种僵局。
先说专卖局的查缉他们便叫卖烟一面卖,另一面就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警戒,查缉员一来了,这一群小路摊拼命地走散了,然后等这阵查缉风吹过能够安全,才照前老是样大声地卖烟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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