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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有多读、多写

私塾也好,新式学校也好,都培养出了一批能写文章的人,但也有很多人写不通文章。过去的私塾里有很多写不通文章的人,这就是那种“三家村”的学究,闹出过很多笑话。新式学校里写不通的人也很多,其原因很难一下子说出来。写文章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有的小学生写得很好,但有的人一直到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都没有把文章写通。你说难,为什么小学生写得很通呢?而且,现在的经验是越大越不通。小学时写得还通,初中时就差了,高中时就糟了。我想有一个原因,就是转文,不老老实实照口里的话说,总想把文章写得漂亮些,学报纸上的一些文章,结果没有学好,反而弄巧成拙。

写作教学从古到今都不行。怎么办?没有别的窍门,只有多读多写。写作和别的学科不同。如数学和历史,都是知识性的东西,它们可以传授,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写文章就不可以传授。写文章是一种修养,不是一种知识。它具有综合性,牵扯的东西非常多,比如运用文字的能力、知识面、文化水平,等等。所以,写文章还得多读多练。多读就是借鉴别人的长处,多练就是自己勤写。

二、有分析地多读、多写

练习写文章应该多读多写,但要有分析。

什么叫分析?就是读懂人家的文章好在哪里。这样,就可以吸取。否则,就没法吸取。自己写的时候也要有分析。文章写完了,自己首先有个评价,什么地方还可以,什么地方有毛病。如果写完后连自己也看不出毛病,就糟糕了。看不出来就没有办法修改。没有办法修改就不能提高。必须有一种眼光,一看就知道文章什么地方有毛病。这种判断能力是哪里来的?就是多读好文章读来的。读时分析别人的作品,写时分析自己的文章,日积月累,慢慢地就有了这种眼光。这就像木匠一样,他一看这张桌子,就知道面平不平,腿歪不歪。

那么,怎么个分析法呢?
先说读文章。拿到一篇白话文要会分析,要紧密结合写作来分析,要知道这篇文章对于自己写文章有什么营养和方法可以吸收和借鉴。所以,读文章时,就不要总是站在读者的立场上,若要这样,总是被动地接受,就说不出什么意见来。最好换一个立场,站在作者的立场上去看这篇文章,假如让我写会写成什么样子,然后比较一下,就会发现别人文章的好处。当然,并不排除你写的比原文会更好,但一般情况是不如原文。我想这个办法是比较有效的。鲁迅说,只有知道了不该怎么写,才知道该怎么写。

再说写文章。写文章时不要老认为你是作者。如果老认为你是作者,就会过分主观,作者说了算。应当暂时当当读者。假定文章是别人写的,我来挑毛病,那你就会看出问题来。这就是分析,道理和读文章时站在作者的立场上一样。自己写的文章,只有站在读者的立场上,才会发现它的毛病,才能提高。

三、写什么样的文章

什么样的文章是好的,什么样的文章不好,得有一个标准。有了这个标准,我们就有了一个方向。
由来已久,有一种时髦的华而不实的文章,讲究漂亮。其实,华而不实都不太恰当,这种文章不但“不实”,而且也谈不上“华”,根本就不漂亮。有些年轻的同志,愿意堆砌一些形容词。形容词很多,但没有什么实在东西。这种文风不应提倡。而这种文风现在不但在中小学里非常流行,甚至于在社会上、报纸杂志上也经常见到。这种文风不是一种好的文风。特别是,不应当向初学写作的人提倡,它会害人的。所以,我觉得应该提倡两条:一是准确,二是自然。

准确就是符合客观实际,不歪曲,画马像马,画人像人。如果画马像牛,就不准确。自然就是不造作,不装腔做势,要说老实话、心里话。在这个问题上,我要多举一些例子。

先讲自然。

拿穿衣服来讲,不能穿奇装异服,打扮得非常奇怪、惹人注意,其实效果不好。真正的美应是很平淡的,写文章尤其如此。我记得朱自清先生引用过一篇小学生的作文,有这样两句话:“冬天到了,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朱先生非常称赞这两句。这两句有什么稀奇?没有。但非常自然,有一股味儿。这就使我想起《红楼梦》里的凤姐作诗,头一句“一夜北风起”就很自然,不是造作的。

最近在一个新的儿童刊物《东方少年》上,我评改了一篇小学生的文章。大人喜欢装腔做势,而小孩是天真的,所以小孩的文章有时是非常好的,这篇文章就是如此。它题为“我的童年”。有这样一段:“那一年,我随着妈妈来到老家新会,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我们住的房子门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河,左右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屋后是一座苍翠的大山。每天早晨,当我还在梦中,嘹亮的山歌就已经唱遍了全村,而且往往把我唤醒。当我扶着门把,往外头看的时候,总会传来一阵一阵的牛叫声,哞──哞──的。在一只全身乌黑发亮的牛背上,骑着一个放牛娃。他叫阿聪,是我家一个远亲的孩子。他的头发像壶盖,盖在脑袋上。”我很欣赏最后两句。我是写不出来的。非常自然。你可以想像那个小孩的头发是多么有意思。它什么漂亮的形容词也没用,都是非常普通的字眼。文章接着写道:“他经常把捉来的小黄鸟送给我,即使我玩着玩着把鸟弄死了,他也不生气,第二天又给我送一个来。虽然他说的广东话我听不懂,但我们还是成了好朋友。我很惊讶他的能干,除了放牛,他还会喂鸡、喂鸭,每天上山还带回一大捆劈柴。有时农活忙,他还帮助锄草。他才比我大两三岁,就会做那么多事情。”这一段后边,她忽然来了这么两句:“可惜我很怕牛,所以一直没有骑过它。”这两句放的地方不对,但我觉得很好。作者是个女孩子,胆子比较小,她一定非常羡慕那个男孩子骑在牛背上的自在神情。她想骑,但是不敢骑,因此十分遗憾,这就自然地把她当时的心情表现了出来。

我们在上写作课时,不要让学生走堆砌词藻的路。前几天我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篇文章,是两个人写的,其中说到:“我们俩都是放牛娃出身,参加红军后,都做宣传员工作,红军时期的歌曲和歌谣,至今回忆起来,记忆犹新。”“记忆犹新”,大家都喜欢用。我不能否定这个词,它是可以用的。但现在一来就是“记忆犹新”。这个句子老实讲是不好的。“记忆”与“回忆”是重复的。这就是不愿意说大白话。其实你就说“一直到今天我还记着”,不就非常好吗?干吗要绕呢?这是弄巧成拙。这个例子虽然小,但这是一个“路线”问题,走这条路会越陷越深,十分糟糕。之所以走这条路,就因为脑子里有一个标准,认为“记忆犹新”才是漂亮字眼,而“我没忘记”是大白话,只有用“记忆犹新”,才表示我有文化,其实我很不喜欢这个词。过去人常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是很好的比喻,但你也“光阴似箭”,我也“日月如梭”,说了一大堆是什么意思?一点也不让人感动。你就说“时间过得真快”比这要强得多。那些东西已经是陈词滥调了,油水都让人榨干了,剩下的都是渣滓了,你为什么还老用它?再比如《人民日报》有一篇文章讲龙井茶:“龙井茶产于西子湖畔的杭州西湖人民公社,清明期间,是采集龙井茶的黄金季节。”干吗用“黄金季节”?就说“最好的时候”不很好吗?“满山茶树,青翠欲滴,芳馨馥郁,采茶姑娘们头戴草帽,腰系茶篮,笑语欢歌,争分夺秒。”我认为这些话都十分造作,远不如那个小学生写的“他的头发像壶盖”。当然,我不能说得太极端,不是“芳馨馥郁”一类的字眼就不能用。要用得是地方。不要以为这些字眼是万能的,放到哪儿都是漂亮的。字本身没有漂亮不漂亮之分,用得是地方就漂亮,否则,就不漂亮。

因此,有一个提倡什么文风的问题。当然,作家的文风不一样,有的平淡,有的华丽。我这里要讲两点:第一,我比较喜欢平淡,这是个人爱好;第二,就初学写作者来讲,不宜先学花哨的东西,基本功是学平淡、学自然,就像一个人学唱京戏,一开始就教他花腔不会唱好,应当先练基本功。
再说准确。

首先,事实要准确。

讲一件事情,如果事实根本不对,就不好了。不光是学生的文章容易出现这种错误,就是报纸也一样。比如《人民日报》上有一篇文章讲葡萄酒:“据史料记载,我国葡萄酒酿造始于汉朝以前,比法国至少早七八百年。”法国是有名的葡萄酒生产国,而我国,不是本来就有葡萄的。汉朝张骞出使西域,才把葡萄种子引进中国。汉朝以前连葡萄都还没有,怎么能酿葡萄酒呢?根本就不符合事实。因此,说比法国早七八百年,完全没有根据。这种事情常常发生。

我还看到一篇文章,叫《参观纽约庞贝馆》。庞贝是古罗马的一个城,因为火山爆发被毁灭了,后来又被发掘出来。这篇文章写的不是庞贝本地,而是在纽约的一个博物馆里利用各种手段进行介绍。文章里写道:“公元前七十九年八月二十四日晚上,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意大利的维苏威火山爆发,顷刻之间,毁灭了罗马帝国全盛时代的两个古城──庞贝城和克窟拉隆城。”这里的介绍完全是错误的,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维苏威火山爆发不是公元前七十九年,而是公元后七十九年。而且,克窟拉隆城也译错了。刚好《光明日报》在前几个月发表了一篇题为“埃尔克拉罗人之谜揭开了”的文章,就是讲的这个事情。“埃尔克拉罗”是对的。这本来是篇知识性的文章,结果时间和地点都弄错,是十分严重的问题。写文章事实不能歪曲,这是最基本的要求。有人总是粗枝大叶,结果不符合事实的错误就常常出现。

其次,逻辑上要准确。

有一篇文章报道邓小平访问尼泊尔,其中有一段对加德满都的描写:“尽管现在加德满都还是冬天,早晚比较凉,然而,在中午和暖的阳光下,穿毛衣也不嫌热。”这就非常奇怪,冬天穿毛衣当然不嫌热了!文章的意思是想说尽管加德满都还是冬天,但在中午时穿一件毛衣也就够了,而作者和编者居然都没有发现错误,把它发表出来了。这并不是什么难于发现的毛病。

我再举一个例子。《人民日报》曾有一个标题:“廖副委员长会见或宴请日本朋友。”到底是会见了,还是宴请了?为什么要用“或”?记者写这个新闻时也许遇到了困难,因为接见的日本朋友不止一拨,有的是会见了,有的是宴请了,于是来一个“或”。但是,用“和”也不行。该怎么办?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在“会见”和“宴请”之间加一个顿号,既不用“或”,也不用“和”。“会见、宴请日本朋友”就很好嘛!

还有一个例子。有一篇高中学生的作文,题目是“万花纷谢柿犹红”,讲怎样做西红柿酱,我给他评改了一下。文章一开头讲:“夏天是西红柿的旺季,大量上市的时候堆积如山,一时吃不完,价格一日数跌,甚至堆在路边卖不掉,眼睁睁看它腐烂。过了这一阵,特别是到了冬天,它又成为稀缺商品,无处寻觅,有多少人在想,如果有办法把夏天吃不完烂掉的西红柿保存到冬天,那该多好啊。”这可不行啊!“把夏天吃不完的西红柿保存到冬天”是可以的,再加上个“烂掉”就糟了,因为“烂掉”与“保存”之间是矛盾的。既然“烂掉”了还怎样保存呢?这种毛病并不大,自己是可以挑出来的。只要写文章的时候站在读者的立场上挑挑毛病,就完全可以修改好自己的文章。另外,这篇文章里还说:“成熟的西红柿鲜嫩可口,营养丰富,人们爱吃它,细菌也爱吃它。正因为它营养丰富,水分又大,细菌一旦在里面安家落户,传种接代,它立刻就要腐烂,所以贮存的方法第一是灭菌,第二使细菌无法再侵入,不能再繁殖。为了灭菌,家庭用的普通蒸锅就够了。把西红柿切碎,装到瓶子里,上锅一蒸,就可以将细菌杀死。但是,如果蒸的时间太长,西红柿就不能保持原型,失去了外型的美观。”这就出问题了。既然已“把西红柿切碎,装到瓶子里”,还有什么外型呢?这不就自相矛盾吗?只能说失去了原来的色泽。这种逻辑上的毛病,是完全可以自己发觉的,所以,我们就要培养学生检查自己文章的能力。

准确,不光是事实要准确,逻辑上没毛病,还要在写文章时注意微妙的地方。

举一个正面的例子。刚才讲到《东方少年》上的那个小学生的文章,有一段描写年画:“我常常搬一个小板凳,坐在湖边上,看那满湖的荷花和那些欢蹦乱跳的鲤鱼。有时,竟看好几个小时。荷花那秀美的身姿,迷人的色彩吸引着我,把我带到童话般的世界里。我想到我曾经看到过的那幅年画。在花心的莲蓬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花红的小兜肚,脚上系着铃铛,脖子上有一圈花瓣做成的小链子,胖胖乎乎的小手上拿着一个刻着‘福’字的连心锁。”我看到过这种年画。这个同学的描写非常准确。这不是很容易的。它把年画的细节和味道都抓住了。
再举一个反面的例子。《参观纽约庞贝馆》里有这样两句话不正确:一是“有些人躲在桌底或地窑中”,二是“当时人们放在桌面上的食物,仍然很好地保存着”。问题出在“桌底”和“桌面”这两个词上。我认为桌子没“底”。鞋子有底,箱子有底,桌子哪有“底”?其实说的是“桌子底下”,但“桌子底下”与“桌底”完全是两回事。“底”和“底下”是不一样的。“鞋底”不能说成“鞋底下”。“箱底”和“箱子底下”也完全不一样。因此,“桌底”是完全不对的。再有,“桌面上”这个词不准确。说“桌子上”不就完了吗?“桌底”不对,“桌面上”也不对,为什么一碰到桌子就全错?它说明作者不注意这些小地方。这里没有太大的学问,也不用查字典,凡是中国人都知道没有“桌底”和“桌面上”的说法。如果是外国人,就不知道“桌底”和“桌子底下”的微妙区别了。但我们是中国人,大家都说“桌子底下”。那为什么写错呢?跟写汉字有关系。他一看见那个“底”就认为是“底下”,没有放在嘴里念一念。念一念很重要,凭着中国人的语感就能发现问题。

对于初学写作的人,首先应该强调的不是生动,而是准确。其实,准确就是生动。大家不要追求离开准确的生动。像小学生描写年画、描写头发像“壶盖”,就很准确,也相当生动。准确和生动并不是两回事。我们不能片面强调生动,否则,就会有很多流弊,就会引导学生追求漂亮的字眼,打好多没有必要的比喻,结果没有什么好处。

注释:
①选自《写作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有删改。标题是编者加的,原标题是“写作和写作教学”。朱德熙(1920—1995),江苏苏州人,语言学家。

    作者是著名语言学家,谈写作不讲大道理,而讲实实在在的语言问题。阅读本文,思考下列问题:提高写作水平,为什么只有靠多读多写?读文章不妨站在作者立场,写文章不妨站在读者立场,这是为什么?作者为什么反对华而不实的文风,提倡文章一要准确、二要自然?
    有人说,作者谈写作不关注宏观问题,尽讲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弄得写作者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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