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点(上)
小小说的“纸上行走”,我们通常强调的是速度。迅速渗入,直接抵达事件的核心。
在小小说的出发点上所需要的精力投入,在我看来,就像一支探险队在出发前的准备,稍有纰漏,就有可能导致整个行动的失败。
古人得出的一个结论:“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说的是“慎终”,更是“慎始”。一慎到底,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马尔克斯与他的好友门萨在交谈中说过,小说的“第一句话有可能成为全书的基础,在某种意义上决定着全书的风格和结构,甚至它的长短。”
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马尔克斯是一个文体家。(在作家队伍当中,真正的文体家并不多见。)他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经典开头:“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个独具匠心的开头在时间的把握上,包含了过去和未来,也包含了现在(作者的叙述点),为下文的自由伸展开拓了足够的空间。同样值得称道的,还有卡夫卡《变形记》的开头:“格里高立·莎姆沙有一天早晨从混乱的梦境里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一只甲虫?也许每一个读者都会在心中发出这样的疑问。这个疑问很有可能成为我们阅读的动力。与此同时,这个开头也在暗示读者,这不是一篇现实主义的作品。
当然,小说的开头并不仅仅是时间和空间的表现,还有叙述方式、艺术氛围和哲学意向等等,都要在一瞬间构建出它们的基本框架。小说的开头,是考察作家艺术功力的试金石。
所以,我们必须谨慎对待小说的开头。
而小小说的开头,更是要慎之又慎。
在我个人的创作中,最消耗精力的地方,就是作品的开头。有时候需要消磨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时间才能找到一个比较恰当的开头。开头决定了作品的走向,几乎可以说是一篇作品是否成功的关键所在。
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芦芙荭的名作《一只鸟》的开头。“每天清晨走进公园时,他总要在那位盲眼老头面前徘徊好久好久。”这句话是一个暗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到第一自然段结束的一句:“他的心就像发生了强烈的地震一般,令他不安。”暗示在继续,而且越发强烈,的确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芦芙荭另一篇小小说《三叔》的开头,也是运用了暗示的手法:“这个冬天,三叔的心情特别好。他像一尾青鱼在村子里游来游去。他豁着一颗门牙,笑出来就更显出十二分的得意。”
这样的开头能够在一刹那间勾起读者的好奇心。勾起读者的好奇心,对于作者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千万不可漠然视之。所以有人再三强调,小说应该“从命运敲门的地方开始”。
芦芙荭是一个颇有心机的小小说作家,他在很多作品的出发点上,就一览无遗地展示了自己的写作才华。这在小小说作家队伍当中,同样并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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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鸟
芦芙荭
每天清晨走进公园时,他总要在那位盲眼老头面前徘徊好久好久。盲眼老人是遛鸟的,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只精致的鸟笼,笼里养着一只他叫不上名的鸟儿。鸟儿好漂亮好漂亮,一身丰泽的羽毛油光水亮;一双乌黑的眼珠,顾盼流兮,滚珠般转动着。特别是鸟的叫声,十分的悦耳。更重要的是,那只鸟有一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名字---阿捷。每次,盲眼老人用父亲喊儿子般亲昵的口气“捷儿,捷儿”地叫着那鸟儿,教那鸟儿遛口时,他的心就像发生了强烈的地震一般,令他不安。他是个很古板的老头。退休这么长时间,除了每早来这公园里溜溜达达外,不会下棋,不会玩牌,对莳弄花儿、草儿,养个什么狗儿、鸟儿的也几乎没有一点兴趣。但自从他见了那个盲眼老头养的那只叫阿捷的鸟儿之后,他就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欲望---无论如何也要得到这只鸟儿!有了这种强烈的占有欲,之后的日子,他就千方百计地有意去接近那个盲眼老头。盲眼老头很友善,也很豁达。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和他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他简直有点喜出望外。
盲眼老头孤苦伶仃一个人。每天早晨他便很准时地赶到公园去陪老头一块儿遛鸟。他把盲眼老头那只鸟看得比什么都贵重。隔个一天两天,他便去买很多很多的鸟食,送到老头家去。他和老头一边聊着天,一边看鸟儿吃着他带来的食物。常常就看得走了神,失了态。好在这一切,那盲眼老头是看不见的。有一天,他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他对盲眼老头说,让盲眼老头开个价,他想买下那只鸟。尽管他的话说得很诚恳,可盲眼老头听了他的话,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摇了摇头:“这只鸟儿,怎么我也不会卖的!”“我会给你掏大价的,”他有些急了,“万儿八千,你说多少,我掏多少,绝不还价。”“你若真的喜欢这种鸟的话,我可以托人帮你买一只。”盲眼老头说。盲眼老头的态度也极为诚恳。
“我只要你这只!”可是,不管他好说歹说,盲眼老头还是不卖。他打定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意,又去和老头交谈了几次。老头仍是那句话:“不卖!”这使他很失望。一次次失望,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像堵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他就病了。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病的。儿孙们又是要他吃药,又是要他住院。他理也懒得理。几天以后,那位盲眼老头才得知他病了。而且知道病因就出在自己的这只鸟儿身上。老头虽然不舍得这只鸟儿,还是忍痛割爱提了鸟笼拄着拐杖来看他。
“老弟,既然你喜欢这只鸟,我就将它送给你吧。”躺在病床上的他,看到手提鸟笼的盲眼老人,听了这话,激动得差点掉下泪来。病也当下轻了许多。他一把握住老头拄着拐杖的手,久久地不丢。
“老弟,其实这并非是什么名贵的鸟。它不过是一只极普通的鸟。我买回它时,仅花了十多元钱。不过,这多年……”“老兄,你别说了。我想要这只鸟,并没有将它看成是什么名贵的鸟。”
几天后,盲眼老头又拄着拐杖去看他,也是去看那只鸟。可是,盲眼老头进屋时,却没有听到鸟的叫声。盲眼老头忍不住了,问:“鸟儿呢·阿捷呢?”许久许久,他才说:“我把鸟放了。”他没敢正眼去看盲眼老头。可他是能想象得出盲眼老头听了这话时那种满脸诧异的样子。
“什么·你把鸟放了?你怎么可以放了阿捷呢?”果然,盲眼老头说话的声音变得异常激动。
“是的,老兄。我把鸟放了。你不知道,我这一生判了几十年的案子。每个案子不论犯法的是平民百姓或是达官贵人,我都觉得自己是以理待人,判得问心无愧。现在细细回想,这一生,惟一判错的,只有一个案子。当我发现了事实真相后,未来得及重新改判,他就病死在牢狱里了。我现在已退下来了。这事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可自见了你提的鸟笼和笼中那只叫阿捷的鸟儿后,我的灵魂就再也不能安宁了。老兄,我错判的那个青年也叫阿捷呀!”他说着说着已是泪水扑面而下。他发现盲眼老头听了这话,竟然变得木木呆呆的样子,那双凹下去的眼也有泪水流了出来。但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几年后,盲眼老头先他而去了。他作为盲眼老头的挚友,拖着年迈的身体亲手为盲眼老头操办后事。办完后事,在为盲眼老头整理遗物时,他从盲眼老头的一个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后生。他看了照片一眼,又看了照片一眼。他真不敢相信照片上这个年轻的后生,与他记忆中的那个阿捷竟然是那样地相像。他不知道,照片上的后生真的就是那个阿捷呢,还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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